夕阳西下,繁华尽敛,呼啸湾在晚歌下入睡。

  群星璀璨,皎月当空,伯爵府于美酒里欢笑。

  但这一切好似都与紫发少女无关,她有些忐忑地在甬道里移步,思绪如同红色蕾丝裙上的小珍珠那样繁杂。

  她在裙子的选择上犹豫了相当久,巴伦家的黑与红还是桑松本家的深绿与金红,刺绣是鹰还是木。

  而自己是名为拉雅·楚·科里斯的伯爵之女,是特里·杜·巴伦的未婚妻还是没有姓氏的私生女。

  最终她选择了折中的红色没有象征的刺绣,尽管红和自己的发色很不搭,但额外的象牙丝衣和裙间的小珍珠所组成的花朵十分相衬,希望这样已经足够。

  玛格丽夫人的话在耳边响起。

  “你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子之一,小姐,你应该多笑笑,我相信所有男子都会为你的一个微笑上刀山下火海。”

  所有男子但却不包括他。

  笑?

  她的微笑让他拒绝了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事情总是这样,失败与憎恶伴她随行,早已习惯,生存在童年就教会她弱者的下场为何,能力不足以守护自己所拥有的结果为何,逃亡,小时候缺食少穿,和那个女人从一个城市逃到另一个城市,满怀恐惧,是啊,恐惧,终日担惊受怕,这就是她的命,她本以为攀上旧城的云树端就能摆脱恐惧,却未想那张活桑木和死松木制成的螺旋双生椅带来了更大的恐怖,它告诉她死亡如桑树和松树一样随处可见,背叛如饮水一样稀松平常,信任如弄臣的戏子衣一样可笑致命,而那个自称父亲的男人又告诉她恐惧等于臣服,不断地生等于不断地死,亦如桑松掉落的枝等于新生的种,这就是永存的含义。

  拉斯特莱雅因恐惧而活。

  她曾以为愤怒是她活下去的愿景,那是高贵的复仇,对那个女人的复仇,对出卖她的复仇,她认为自己习惯了举目无亲,认为自己足够强大,但在那天之后到头来一切都是笑话。

  那她还剩下什么?

  只有骄傲还有凶狠,而这些在那片林子里都已被摧毁殆尽,他知道吗?

  已经知道了吧。

  他怎么看她?

  不,你的价值连一把火铳都比不上。

  花店?

  那真是个蠢主意,但愿他已经忘了,最好忘了。

  而她还剩下什么?

  我剩下了什么?

  逃吗?

  她又该去哪儿?

  谁能收留她?

  盖尔告诉她瑞文家族会一直是她的后盾,可河地在铁水河的下游在南边。

  水路需要沿卑河而行,变卖首饰足以上船但自路水桥后就会有数不胜数的河关排查。

  陆路?

  她和安娜只能跟随商队走金花大道行进,怎么逃得过巴伦家的骑士鹰马,但…………他会在意吗?

  会来追她吗?

  后半段路还在绿林沼泽那边,没有大路,而且还要跨过整个枭鹰家族领还有半个桑松领,她可以用泥灰,亚麻裙和斗篷遮掩但中途只要有一人起疑那天的事情就会重演。

  话说到底瑞文家族得知盖尔死去的消息了吗?

  如果是她带给他们这个消息他们又会怎么看我?

  而如果真是父亲的命令,他们也只有把她交给她的父亲这一个选项。

  那她现在只有王都蔷薇庭这一个地方能去,灰松家的次子考伯特想要她说为此可以付出一切,他说的一切等于一匹杂色骟马和他的黑铁盔甲还有一柄生锈骑枪。

  露水商会会长说只要她做他的第三个情妇他可以献出他最昂贵的珠宝,他的欲望比三串珍珠还多,但心思却没有珍珠的一点白,桑松家族一声令下几乎没有人会挡在她身前,不,还有玫瑰宫金鹰花下的那位…………

  想到这儿她的心脏仿佛骤停了一下,黑红的眼眸颤抖了些许,恐惧漏了出来。

  廉价的爱是会变质的。

  那一晚的对话突然在心中响起,她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下来,但刹那间前日的不安回忆又让她恍惚迷茫,忘记了坚强。

  前面的每一个问题,拉雅都得不到答案,只有虚无,虚无啊,令人畏惧的继母说她是出自私生的肮脏欲望,注定反复无常,淫荡放浪,上帝抛弃了她,信仰无法依靠,那美丽能依靠?

  不,它引来了欲望,如同那天那个土匪那样残酷的欲望,还有嫉妒,欲将她致命的嫉妒,姐妹,继母巴不得她死去。

  现在她能换得东西而当她年老色衰,无人问津,她的未来又在何方?

  说到底…………

  她到底想要什么?

  “小姐?”

  餐厅门前的女仆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立刻昂起头,罗兰紫发披肩,玉颈上由紫水晶和翡翠装饰的银项链点缀,红色天鹅绒蕾丝长裙有着华美的花边,这是那位露水商会会长送她的礼物,希望她能在玫瑰宫的水镜殿举办的宴会上穿上,但她从未如他愿穿过。

  拉雅朝着女仆矜持地颔首示意,接着餐厅的橡木双开门便缓缓打开。

  此时出现在眼前的一幕却让她脑子有些宕机,一个娇俏银发少女正扑在一位金发青年身上用手在后者的脸上又抓又挠,好像是她的未婚夫,后面才发现她手上好像抹了什么白色的东西。

  与此同时另一位坐在餐桌上的金发女郎一手擦着眼泪一手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

  主位上并没有人,但却奇怪地摆了一个盆,这么说那个人应该就是自己的未婚夫。

  眼前嬉笑的场面却让她感到了一种格格不入,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她只觉得吵闹。

  我该怎么做?笑还是…………

  “拉雅小姐,欢迎。”

  熟悉的声音响起,她才看到身着白色厨裙金发少年端着银盘来到餐桌上。

  原来那不是他,不知为何她松了口气。

  他一边放下银盘一边微笑着向她打着招呼,随后看到她这一身红裙,愣了一下,随后看了看自己身上已经有了些许油污的厨裙。

  “看样子我倒成了最寒酸的那一个。”

  “小姐,几日不见您愈发美丽动人,不得不说这身红裙与您十分相得益彰。”

  特里拍了拍嬉闹的爱菲尔又顺手把放在厨裙兜里的毛巾递给了被冰淇淋糊了一脸的摩根。

  拉雅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奉承,但出自特里的赞美和出自其他人口中的却完全不一样。

  “特里大人。”

  紫发少女微微提起裙裾,直背屈膝向着在场的众人行了个礼。

  “巴伦大人,伊丽莎白小姐,爱菲尔小姐,您们好,我由衷感谢您们的晚宴邀请。”

  特里点点头,转过头进入厨房去忙最后一道最简单的用刚打捞上来的海货所做的海鲜拼盘,擦完脸的摩根笑了笑。

  “巴伦大人,我喜欢这个称呼,嘴甜人美的小姐,今晚是我弟弟掌勺,与其说是晚宴不如更是一场聚会,请你自便。”

  “拉雅小姐,正是如此,作为我弟弟未婚妻你不用这么拘谨,我们迟早就是一家人了。”

  伊丽莎白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观察少女脸上的神色。

  听到未婚妻这个词,紫发少女心中的膈应消除了大半,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点点微笑。

  但一旁的银发少女却有些不开心,摩根顶了顶她的胳膊,给了一个严肃的眼神,爱菲尔心不甘情不愿地看着面前的妖艳紫蛇。

  “欢迎…………你!”

  这个‘你’字咬的很重,银发少女探出小舌舔了一口手上的冰淇淋,面前的紫发女人竟然没有丝毫在意,反而抱以微笑,她有些不满但也不敢再说什么。

  突然爱菲尔想到如果把她未婚夫的情史告诉她,这个紫发女人会露出怎样的…………

  “哒!”

  “好痛!”

  特里从后厨里端着海鲜拼盘出来时瞧见银发少女一脸坏笑,放下拼盘后顺手弹了她一个脑瓜崩。

  “哎呀,你干嘛弹我。”

  “看你的表情总觉得你又在想些坏事。”

  少年眯了眯眼,面前的银发少女犯怵了,不自觉低下头小声嚷嚷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在想什么。”

  好家伙,特里是真的再想教训这妮子一顿,但瞥了眼爱菲尔,他接着脱下厨裙,理了理衣襟,没有像奥斯罗尼庄园那样反而来到紫发少女身旁,并拿起一旁的葡萄酒给拉雅和自己倒了一杯,后者有些受宠若惊,她此时才反应过来餐厅里没有任何侍者。

  少年看向自己的兄长,微微扬了扬自己的眉毛。

  你来还是我来?

  请你自便咯,大人。

  摩根摊开手,耸了耸肩,一副怕麻烦模样。

  特里拿起餐桌上的银刀轻轻敲击杯沿,举起酒杯,所有人心领神会。

  “今夜星光灿烂,美酒佳肴相伴…………算了我还是别臭美了。”

  “哈哈!”

  少年还是没沉住气,摩根哈哈大笑一声,伊丽莎白瞪了他一眼,随后鼓励地看着自己弟弟,爱菲尔则捂着嘴偷笑, 就连拉雅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弯了弯。

  “最近发生了许多事情,有好的,有坏的,有高兴的瞬间,也有伤心的一刻,有轻松的时候,有艰难的时候,但我们还是一起走过,母亲的在天之灵的保佑下平安度过。”

  “作为家人今夜我们齐聚一堂。”

  在场的众人都暗自点了点头,这时摩根起了个哄。

  “那老头子呢?”

  “好吧,叫夜光勉强把他带上吧,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夜鸦堡也挺可怜的。”

  特里对着餐桌上的主位上眨了眨眼,有些俏皮地无奈道,这时拉雅才发现主位上有一只漆黑的大鸟在自顾自地对着一盆特制除腥的羊肉大快朵颐,听到少年口中的‘夜光’时才抬起头茫然张望了一番,嘴里还叼着半截羊肉筋。

  餐桌上又响起一阵笑声,一会儿,特里再次敲杯接下来有些感慨道。

  “我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但千万句漂亮话也比不上简单的一句…………”

  少年深吸一口气,举起酒杯,语调轻如微风,却深若汪洋。

  “谢谢。”

  “感谢我的兄长摩根·杜·巴伦还有美丽可人的姐姐伊丽莎白·琴·巴伦,谢谢,你们的帮助和教诲让我受惠终身。”

  青年赞许地点了点头,碰了个杯,而一旁的女郎反应可就大多了,感动得捂着嘴泪珠子不自觉撺了出来,但很快用手帕擦去了泪水,笑着碰了个杯。

  一边的银发少女则满脸希冀地看着他。

  特里看了眼自己妹妹,下一刻直接向着身旁的紫发少女举杯。

  “我也谢谢来自桑松家族的拉雅小姐,感谢她应邀参加今晚的宴会,缘分让我们相聚于此,尽管不是那么美妙,但…………”

  少年短暂停顿了一下,拉雅也隐隐有了些许期待,但特里只是轻轻碰了碰她的酒杯,缓缓说道。

  “生活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拉雅小姐,你的坚强和独立让我敬佩,我没有什么祝福可说,但我姑且能保证做出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无论什么选择?

  拉雅此刻想张开口说…………

  “那我呢?”

  爱菲尔一脸问号地打断了紫发少女的发言,特里看着银发少女。

  “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我们之前的事情还没翻篇呢,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憋了嘴巴,她看了看自己姐姐,眼角还红着的伊丽莎白微笑着看她,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嗯…………”

  小女孩儿撅了撅嘴巴,努了努嘴。

  “对不起,之前我错了。”

  “错在哪儿?”

  “我不该自作主张去处理别人的事情,我不应该擅自拿你的围巾,我…………我更不应该说那些话来伤害别人。”

  爱菲尔有些委屈地皱了皱鼻子,摩根倒是绷不住了。

  “我去,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乖。”

  “要你管!”

  爱菲尔转头就对着摩根龇牙咧嘴凶狠道。

  特里向着她向前举起酒杯,小女孩儿殷勤地碰了过去,但在碰杯后少年却一把夺过了她的杯子。

  “你干嘛夺我杯子!”

  “烩鸡里面的酒精已经够了,小女孩儿就该喝小女孩儿应该喝的东西。”

  特里将由蜂蜜,果汁,牛奶特制的饮料给爱菲尔倒了一杯。

  小女孩儿瘪着的嘴更瘪了,但在她轻缀一小口后就不瘪了。

  “那你就没有什么对我说的吗?快感谢感谢我呀!”

  “感谢我家的爱菲尔小姐给我添了一堆乱吗?”

  爱菲尔这下不瘪嘴,反而有些泪眼婆娑起来。

  “我…………我不是已经都…………道过歉…………”

  “开个玩笑。”

  特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转而肃穆道。

  “爱菲尔·琴·巴伦。”

  翡翠的双眸亮如晨星,他轻言道。

  “学会坚强。”

  “还有呢?”

  银发少女问道。

  “没了。”

  “啊?”

  爱菲尔没想到自己哥哥是如此的敷衍,后者轻轻喝了一口红酒,揭开今晚准备的大餐,随后坐回自己的座位。

  “你想要我多说什么?夸夸你?叫你多听话?我说了你又不会听。”

  “谁稀罕你夸呢!”

  银发少女哼了一声,转过头装作不理他的模样,而特里晃了晃杯中的酒液。

  “看样子我又惹到了尊贵的爱菲尔大人,行吧,那我就再多说一点吧。”

  特里慢悠悠地说道

  “爱菲尔,你喜欢孤独这无可厚非,但我提醒你,特立独行是一回事儿,独立自主则是另一回事儿。”

  “什么意思?”

  “前者是相信自己在这个世界是特别的,而后者是相信自己眼里的世界是特别的。”

  “从前到后,每个孤独者都会经历这个阶段。”

  “每个?”

  “做到的才是孤独者,做不到的运气好成了疯子运气差嘛…………”

  特里向上挑了挑眼睛,随即微微一笑。

  “他们成了世界的一部分,有的在书上,有的归于尘埃,在风中消散。”

  摩根接上了话,银发少女翻了个白眼。

  “两个大骗子,又想像小时候那样说鬼故事吓我。”

  “也许如此。”

  特里细声道,从怀里掏出金币,在她面前用手指把玩辗转了一番,金币像蛇一样灵活地穿过指缝。

  “小女孩儿,你看到了几枚。”

  “一枚。”

  “错。”

  少年微微一顿将手翻转,展示出手心一枚,指缝中还夹了一枚,他又重复。

  “几枚?”

  “两枚。”

  “又错。”

  特里再反转手,露出手背上贴着的一枚金币,爱菲尔这下急了。

  “你骗人!!!”

  “我怎么骗人了?明明是你自己没看清楚?”

  少年无辜地摊了摊手,在座的人除了爱菲尔都笑出了声。

  “你!!!”

  “爱菲尔,很生气吗?”

  “现实更气人。”

  特里缓缓道。

  “我们每个人都被幽禁在名为意识的象牙塔里,偏执而又无奈,大部分人的意识由外界主导,这很难说是好还是坏,但那些总是想证明自己是特别的人大部分都走向歧途,你知道为何?”

  小女孩儿瘪了瘪嘴,在一旁的紫发少女也不由得凝神细听。

  “因为他们大部分从不理解到自己这种行为跟前者没什么不同。”

  “所以你这是告诫我不要这么做?”

  “不不不,恰恰相反,我是告诉你大胆去做。”

  这下银发少女的眼睛充满了大大的疑惑,特里耸了耸肩膀。

  “因为你还小,和我一样,未来可期,没有任何人知道属于你的特别是怎样的,就算是你自己,只能尽你所能地去尝试就算初衷是为了赢得他人的赞扬或是期待。”

  “在这个过程中,现实也许会如铁壁让你碰的头破血流,但记住就算失败,即使终其一身也未能成功…………”

  少年眼神带上些许神采。

  “那也绝不可耻也算不上什么。”

  “你也许会痛苦,也许会哭泣,也许会暂时倒下,但你永远要记住爬起来,没有任何人能打倒你,所以你需要一颗坚强的内心,如果没有,那么孤独就是对你最严酷的刑罚。”

  “那我怎么知道我找到了呢?”

  银发少女问道,少年的眉毛轻颤。

  “怎么说呢?”

  他轻笑道。

  “在那一刻你会发现你是孤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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