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湿的水滴从乳石的尖端滴下,同样乳白的石壁因为渗出的雪水光滑湿润,地下暗流的冲刷声清明深远,特里原本以为超凡的体质再也不会有凡人那样脆弱敏感,但这漆黑潮湿的洞穴所仍让他感到透彻骨髓的寒意,没有任何光亮,火把也不准有,目光所及一片漆黑,只能全凭感知和回声行路。
当那个带着一条幽灵犬手持鹰杖的萨满出现在眼前时摩根也不得不放弃班师回朝的谨慎想法。
狗走的最快,它不知走过多少遍这崎岖蜿蜒的暗路,成百上千?熟悉的气味指引着它,而它的嚎叫又指引着它的主人,不,不对。
当特里见到他的第一面,从那双茫然灰白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个盲人,而少年那达到顶峰的感知能感知到其感知不弱于自己身旁的摩根。
旧民。
四百多年前的神仆战争后异神信仰在瑟拉西北陆大势已去,没了异神这种标准后,祖先崇拜不再是相对于异神信仰而言‘可大可小’,能被历代巴伦家主巧舌如簧以求中立的托辞,再加上十字军的铁骑,冰海的维曼海盗逐渐崛起等内忧外患下罗洛·杜·巴伦为了家族选择了在四柱圣泉下领洗,因此有了‘归(跪)信者’的称号。
履誓律法上记载了所有巴伦家主的一生,有的伟大,有的疯狂,有的智慧,有的愚蠢,有的坚强,有的软弱,但很少会出现二者皆有,出现争议的情况,罗洛·杜·巴伦很不巧就是这其中的佼佼者。
在那之后他们应该就被置于此地,抛弃?
不,应该算不上,‘鸣钟者’的人应该就是他们的后代,前世我就在想为什么‘鸣钟者’千年来位阶实力几乎没有削减,好像旧民之血从未稀释过,这应该就是原因。
如果我在这个时候说出罗洛·杜·巴伦这个名字会怎么样?少年脑海中不禁产生这个念头。
摩根不信任翠雀佣兵团的北民而相信旧民是因为我们背弃了他们,前者选择以牙还牙而后者选择逆来顺受吗?
在黑暗的洞穴中特里的思绪也渐渐回到那个晚上,兄长告诉他巴伦家族因为相信一种美好而存续千年,不,实际上还有一个更加黑暗的原因…………
背叛。
在撰写履誓律法前的夜鸦堡学士会按下血印并发毒誓以示自己的记录没有任何偏颇,绝对公正客观,但这就像从湖面捞月那般虚妄荒谬,巴伦最根本最令人恐惧的本质从未被人知晓。
亦如我们自己。
“你在想什么?”
旁边响起的声音将自己从繁杂的思绪剥离。
“没想什…………”
“要多少次你才能明白,我亲爱的弟弟。”
摩根的声音有些无可奈何。
“你在我面前根本说不了谎。”
“好吧,我在想我们在这摸黑多久才能出去。”
“又是谎话。”
黑暗中特里脸色变了一下,但摩根看不见。
“你真这么想的话刚刚脚步就不会慢了,放轻松,小伙子,接下来没问题,卡西利亚猎隼没你想的那样棘手,再说了我会站在你前面。”
听了这话特里有些没绷住,原来摩根是认为他在担心待会儿抓鸟,实际上完全没这回事,有没有自己的卡西利亚猎隼对他而言根本不重要,而且…………
回忆起巴伦的那双金银异色瞳,他很确定那只鸟应该是看出来了,没给自己的翎羽的原因应该就是这个,估计今天是要空手而归了,但也不算什么,家族史上不是没有被猎隼认可的人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被赶出家族,莱纳德最多会回收他影子家主的身份,但这无伤大雅。
“那有你在那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摩根。”
特里小声戏谑道。
“谁说不是呢,对了,记着你又欠我一个人情。”
“安静!”(欧伊古语)
萨满的声音带着一种无法拒绝的威压感。
类似教会圣咏的技法,心灵暗示,特里判断。
兄弟俩都能感知到长老转过身用那双苍白的双眸盯着他们。
“尊重。”(欧伊古语)
“当然。”(欧伊古语)
摩根率先抚胸低头,他低头时还伸出手环过自己弟弟的脖颈,特里也迫不得已低头道歉。
“谨记。”(欧伊古语)
幽灵犬那刺激灵魂的吠声再次从前方传来,长老无言,但特里能察觉到不知为何他心情好了不少,回过头接着带路。
摩根拍了拍特里的背,示意他跟上,后者颇有些无语,但接着叹了一口气便随了兄长的愿。
一路无话,随着深入,刚刚进入洞口时大海传来的海浪声已经逝去,一路相随的暗流也消失不见踪影。
不知走了多久,在一个拐弯处眼前终于出现了光,开始很远像个突兀的小孔,接着那个孔越来越大,直至外面的阳光蓝天山石林木占据了所有,直到风儿又开始吹动,露水又开始滴落。
峰峦骤然展开,绿野,蓝天和白雪皑皑的山尖陡然呈现,整个峡谷沐浴在晨光之中,这一晃眼他才发现自己已然在半山腰上。
峡谷在他们面前绵延,直至氤氲弥漫的东方,此刻特里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四面受群山庇护,内中是肥沃的黑土,数以百计的大小湖泊如一枚枚亮钻镶嵌于大地之中。
此时正值秋收月份,田野间大麦,小麦和玉米结实累累——他好像从未在北境见过此等景象,就连琴斯领所生产的瓜果都不比这里硕大。
“怎么样?风景不错吧。”
“这儿是…………”
“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是长老崖,而你面前…………”
摩根接过老者递来的刻有彩色图腾的水壶。
“是母亲的老家。”
“号角地?”
“没错。”
特里的表情先是震惊随后又有些复杂,摩根将水壶扔了过来,前者反应迅速地将其接住。
“这又是什么?”
少年揭开塞子闻了闻,却没闻到什么味道。
“酒?”
“不,这是能让你暖和起来的好东西。”
特里颇有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转而又将水壶递了回去。
“你先喝。”
“呵,还不信。”
摩根不屑地瞧了自己弟弟一眼,一把夺过去,仰起头就是一大口。
“呼,真过瘾。”
青年爽快地呼出一口白腾腾的雾气,好似整个人都活了过来似的,接着还给了自己弟弟。
特里看着湿润的壶口心中颇有些抗拒。
“还有另外的壶吗?”
“你在说什么?”
“算了。”
看见摩根那张写着‘你还是个男人吗?’的表情,特里拿起水壶对着缀饮了几口。
但舌尖传来无比辛辣的灼烧感让他没喝几口就吐了出来。
“这他娘的就是酒!”
特里觉得前几天晚上自调的苦艾酒跟这一比感觉就是水。
“哈哈。”
摩根脸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嘴上还不忘调侃道。
“怎么样,这可是号角地特产的香料热酒,老头子手里的鸣钟者可天天把这当水喝呢。”
“怪不得老头子以前天天抱怨悬岩厅图腾桌上不是哈巴狗就是烂酒鬼。”
特里颇有些辛辣地说道。
“你说不能喝酒。”
“当然,免得你印象不够深刻,毕竟这可不是能经常喝到的玩意儿。”
青年理所当然地回复道,特里则讽刺道。
“那你怎么不去试试马尿,我相信那印象也足够深刻,而且不稀有。”
察觉到自家弟弟被整急了的摩根只好憋着在心里笑了笑。
“不逗你了,这味道是不怎么样但却是接下来必需的,你最好多喝两口,它里面不光加了肉桂和豆蔻,还有些红花,不光抗寒还能增强感知…………”
“不,我喝够了。”
特里果断将这瓶‘马尿’扔给了摩根,后者苦笑了一声。
“那你歇息够了?”
“到现在我还没觉得过累,我没在逞强,摩根。”
不知是酒还是什么特里莫名觉得有些烦躁,有种想要赶快结束今天一切的冲动。
“我早就准备好了,告诉那位长老吧。”
“不急,萨满的幽灵犬四条腿随快但终归是在地上跑的,论攀山比不过卡西利亚猎隼的,而且酒得等一会儿才能起效,再说了你都等了十四年了不差这会儿,而且你难道就不好奇这儿?”
“我不好奇。”
特里几乎是反射性说出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摩根倒是眯了眯眼。
“真的?这可是我们老妈的家乡。”
“不是我的。”
这话一说出口特里就后悔了,他看向面前的摩根,但没想到后者脸色颇有些复杂,他甚至从中看到一丝…………
愧疚?
“摩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地方显然是家族里最大的秘密,毕竟众所周知北境能施行二圃制的土地凤毛麟角,而且我现在还不算正式接手…………”
“三圃制。”
“什么?”
特里以为自己听错了,摩根语重心长道。
“北境最肥沃的黑土地加上洋流的庇佑令号角地足以撑得起三圃制的耕作制度。”
“号角地,夜鸦堡,呼啸湾是我们巴伦鹰头上最自豪最珍惜的三根冠羽,而号角地毋庸置疑就是中间最宝贵的那根。”
“母亲从来为她的家乡而自豪,特里,我希望你记住这一点。”
摩根此刻一边斟酌着一字一句,一边观察着自己弟弟的表情。
“还有我相信她也为…………”
“为你感到骄傲,摩根,我知道。”
“嘿,嘿,你个小傻瓜!”
摩根用力拍了拍特里的背,接着一把捧住他的后脑勺,轻轻用力将其靠拢直至额头相碰。
“为我们!明白吗,是为我们骄傲,你是我弟弟,我们家当代影子家主。”
“我知道那时候…………那是件很难接受的事情,对于你,爱菲尔亦或是伊丽莎白…………”
“不,摩根,我…………”
特里挥开了兄长的手,刻意地回避他的视线。
“你恨她?”
“不。”
是,身体里的另一个魂这么说,但他深吸一口气,脑子飞速运转。
“从小到大我们身边每个人都在谈论艾莉莎的故事,但我却好似从未了解过她…………”
“就像一个活在故事里的陌生人,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摩根。”
“我知道。”
你不知道,魂这么回复道。
“但也许今天你能开始试着去了解她。”
特里嘴角弯出一个微笑,青年显然没看出里面蕴含的意思。
“呜~”
突然一声空灵的犬吠打断了兄弟俩的谈话,摩根回头望去,只见长老已然来到跟前。
“真不是时候。”
青年有些遗憾地说道,但随后拍了拍特里的肩膀。
“但我相信以后有的是时间,弟弟。”
言罢,摩根率先走上前去。
“是啊。”
特里叹了一口气,似是解脱又似茫然,接着也站起身。
“有的是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