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有时甜美有时是毒药,奇妙的是二者并不矛盾,对于国王而言相当,对于我们贵族亦是,保持怀疑是件好事,尽管它可能让你夜里睡不好觉,但睡得不好总比长眠不醒要好的多。”
碎发下的翠眼带上超凡位阶的威压,少年一字一句地斟酌道。
“但怀疑过度就是臆想,预期并不意味着做出判断,轻易做出判断的结果就是分不清谨慎和懦弱,忍让和畏缩…………”
“出于‘尊重’的妥协还是因为恐惧的退让,我以为小姐你能清晰地理解那晚我给你的是前者而非后者。”
“我知道,大人,我很清楚。”
看到那个贱人走时候的表情她就明白了。
想起那张脸,心中冒出了一团无名火。
但也正好,从这件事她可以确定他今后也不会为了某句话,某个交易,某个女人抛弃掉自己。
也许只是因为你自己的分量不够罢了,心中某个阴暗的地方悄悄说道,但她选择忽略过去…………
也只能忽略过去。
这么一想倒也好,膨胀的火气硬是让紫发少女将凡人对超凡者本能的恐惧压了下去,。
“这不是羞辱,大人,我也不是指那晚的事情,也许我的用词有些不当,正如您所说,应该是谨慎,您变得谨慎了,谨慎是好事。”
才不是,他就是怕了,她怕了十多年,她最明白恐惧的滋味儿,那就是害怕。
她也在害怕。
抓着裙裾的手心冒着冷汗,她努力控制呼吸,不让他看出自己的窘迫,尽管在少年的感知面前这一无所用。
特里收了气场,开始在裁缝间内踱步。
“大人,我对您没有威胁。”
少年停住脚,他本以为少女会像往日那般抬高自己的立场,但未曾想会听到这番话。
但这又意味着什么?事出反常必有妖?
“没有威胁?”
特里笑出了声,接着缓缓道。
“小姐,还记得我们正式见面的时候吗?也许桑松作为植物而言不需要什么记忆力,树根靠着天和土就能活,但鸟不一样,尤其是鹰和渡鸦,它们得记得飞,记得看,记得猎物的样子,还得记得痛,尤其是那些会喷毒液的蛇,它们的毒液沾了羽毛就意味着几天不能飞,而进了眼睛那就是死,而经验告诉我们往往越小的蛇毒性越强。”
这话说得相当重了,但拉雅心里早有预期,虽然这种委婉的攻击对于曾经她遭受的非难,责备可以说是相当温和,真到入耳的这一刻时心还是在疼,她以为自己在这方面足够强大,看来也不尽如此。
也许是太久没听到了,紫发少女这么安慰自己。
“大人,也许你是对的,但漏了一点,体型大的毒蛇强于体型小但毒性强的蛇,体型越大意味着它的毒液量大,能杀死更多的人,而后者往往只有一次机会。”
话说得越重也越表示他是在认真。
“那也足够值得警惕了。”
“那我也已经失去那唯一的机会了。”
紫发少女露出一个动人的微笑,在火光照耀下一副坦荡荡的神色。
“而且我是开在桑松下的一朵花而已,是植物而不是蛇,不是吗?”
于之完全相反,少年僵硬的侧脸只有一半在火光里,另一半看不清,但随后他扯过头,那半张脸也陷入黑暗。
“你想要做什么。”
多了一个字,但意义非同,正如少女所想。
“我只是想要了解大人你,作为…………”
紫发少女脑海中闪过一个词,但她明白此时绝不能说那个词。
“朋友。”
“朋友?呵。”
少年又笑了,不过这次不似刚刚那样笑得长,他很快止住了笑。
“一个没有威胁的朋友不比没有开锋的宝剑有用多少。”
“我是贵族,来自王国七大开国家族的桑松。”
“前者暂且不提,后者适得其反,而且根据你父亲近些年的做法,我们应该是敌人而非朋友。”
“但你父亲莱纳德大人依旧同意了我们的婚事。”
尽管你不同意,紫发少女哑了半秒接着说道。
“大人你就没想过这其中的缘由吗?”
我不但想过还找人确定过,但说出来怕伤你的心也伤我的面子,特里选择了沉默。
“因为这是国王大人的旨意,是由王室牵线的联姻。”
特里半张脸在火光中重现,他回到了桌子上,还是那副不动如山的神色,但心中却泛起涟漪。
王室牵线?哈,我就说怪不得,老头子搞半天你这是打算玩笑里藏刀这套啊。
听到我要进驻蔷薇庭然后给了我影子家主的位置,这也就意味着我现在特么既是那张笑脸也是那把刀子?
她说的应该是真的,因为这样许多事情都说的通了。
少年久久地沉默。
“接着说吧,小姐,你成功引起了我的兴趣。”
拉雅知道自己终于入了局。
“莱纳德大人同意这桩婚事不单代表是与我的家族结盟而且是向王室的示好。”
你只对了一半,那一半里也没说完,小姐,莱纳德对外从不结盟只有交易,如果他打算结盟的话第一个联姻的肯定是他自己,示好也是同理,我记得克劳尼亚家是有一个待嫁的公主,他们肯定也心知肚明,但这也代表你不了解老头子,我也就不用向摩根或者伊丽莎白告诉今天的事情了。
“所以?”
“这对大人您在蔷薇庭的仕途有好处。”
“小姐,这我就不明白了。”
特里敲了敲桌子。
“你说你想要了解我,跟我去蔷薇庭有什么关系,而且仕途?对于一心渡己的修士,宣讲训导,传布福音的牧人可不是什么好词。”
“呵呵,大人,您不用再说这些话来试探我。”
紫发少女也学着少年轻笑了两声。
“这是您工作的地方,那我相信这也是全宅邸拥有最好隔音的房间,所以我才选择在这里谈这些事。”
“我在蔷薇庭见过数不胜数的神职人员,无论是披黑袍的还是披白袍的,亚麻的还是带金银刺绣的,一心渡己,不恋权势的寡欲苦修之士不足五指之数,而贵族出身的神职者那更是一个都没有。”
这下轮到特里尴尬了,他倒料到少女会说出这番实诚…………‘大逆不道’的言论,当今教廷风气败坏,奢侈荒淫,浮躁不堪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至少贵族阶层里大多心知肚明,但都心照不宣,因为这样落人口实是会被当作攻击材料的。
“明年是大赦年,是大人你顺利受膏,领受圣事的最佳时机,而如果大人能在今年的成年礼上选择领洗的话那将会更有利,我所知道的托马斯大主教,相比起蔷薇庭大主教的身份我想他更喜欢南方梵蒂冈圣廷里枢机主教的称号,而大人你的皈依会被视为您家族服于基督的表现,一桩巨大的善工,于主教而言亦是,于教廷更是。”
特里没有开口,这是前世的习惯,在审判庭的会议上基本都是其他人先发言,最后他才会出声。
但拉雅此时也陷入了沉默,特里从少女的俏脸上看出她的忐忑,他反应过来她错认为自己是在表示不满。
“很清晰但有些问题,小姐,你前面说我父亲在向王室示好,但这并不意味着国王乐于我们边境贵族能顺利与教廷搭上线,而我的家族更是有祖先崇拜的黑历史,王室是巴不得教廷把这些账再次翻到明面上。”
“大人,圣事并不只有那七件,教廷的神职不仅仅在教堂的圣坛和弥撒里的人,更不只是那些提香炉,分饼散酒,抄书颂经的圣工。”
紫发少女一字一句地斟酌道。
“小姐你是在说圣墓骑士和神圣术士。”
这二者是教会武装和教堂圣职者属于不同的编制,属于干真活的硬茬儿。
拉雅没有点头反而问了一个问题。
“大人你觉得是哪个?”
“如果非要选的话,我会选后者。”
圣墓骑士是一只目的为维护教廷权威的武装力量,基本是和王室对立的,他去蔷薇庭加入圣墓骑士比进入玫瑰卫队还要高一个数量级,让与王室敌对的边境伯绝之子加入圣墓骑士,那托马斯主教若不说是丧失理智那也叫丧心病狂,只有卡特二世遭受绝罚且蔷薇庭大主教坚定站在梵蒂冈那一边才有可能,但历代蔷薇庭主教人选的确定都经过国王点头,除非后者看走了眼不然基本和国王处于同一立场。
神圣术士则不同,尽管同属教会武装,名义上都受一个教皇的指挥领导,但神圣术士是掌握神术这一技能的,牧师神术和骑士刀剑有着根本区别,后者只能用来杀戮清除威胁教廷的异端,前者是施展上帝的奇迹,最主要的用途是治愈和救赎,普遍受到全大陆的敬仰和尊重,还是为数不多不看出身只看实力,放在很早之前还算的上半个不受政治裹挟的公益组织。
紫发少女在心中松了一口气,圣墓骑士要求放弃自己的财产全心奉神,贵族也要求放弃领地继承权和头衔(但不意味着完全脱离家族)。
也不能娶妻生子。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小姐你之前可对我的决定可不怎么看好。”
“那是妾身愚昧,妄听庸人之言,但在这几个月的…………”
“了解?”
紫发少女点了点头,金发少年则是又笑了笑。
“那说说小姐你对我的了解有多少吧。”
少女从椅子上站起身,优雅地在裁缝间内踱步,看向靠在墙上的长剑,散放在桌的书卷,以及桌上摆放的月长石,舒俱来,青金石。
“武艺高强的剑士,博学多识的学者,掌握魔法的术士…………”
“魔法并不等同于神术,小姐,这是个很大的误区。”
“那大人你否认自己沐浴神恩后还无法掌握神术吗?”
特里没有说话便是答案,紫发少女接着看向最里面的羊皮纸,上面画满了各类礼服的细节剖面,尺寸,复杂程度到了看一眼就会头晕目眩的程度,但黑红的眼睛里只出现了一丝不甘和艳羡。
“一个裁缝,而且您…………”
“最重要的是我有家族的支持。”
特里补充了这最后一句,接着他颇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前面所有的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最后这点。”
“不,怎么…………”
“不用说那些客套话,我和小姐您一样都无比清楚这个事实。”
紫发少女想说点什么,特里那满不在乎的态度却让她想不出什么话。
特里从抽屉中拿出一瓶特制蜜酒和银烛台放在柜子上,上面不是凝固的牛油而是最燃烧最明亮的珐琅蜡烛,他又不知从哪儿拿出两个干净的银杯,将其中一杯蜜酒倒了半满递给了拉雅,后者还有些推辞。
“喝吧,这都算不上酒,喝不醉人,但暖暖身子够用了,而且…………”
特里看了眼之前桌上已经凉了的茶水,耸了耸肩膀。
“苦茶后再来点甜的,这就叫苦尽甘来不是吗?”
“谢谢。”
少女不知怎得,俏脸上竟出现一层红晕,最后道的那声谢谢还忘了加上‘大人’。
应该是闻了酒香的缘故。
拉雅沿着杯沿,轻缀一口,顿时被那甜甜的滋味儿俘虏了,眼眸微眯了一下,口感顺喉不腻,散发出浓郁的槐花香,甜蜜之余还有香气相伴。
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赶紧放下蜜酒,恢复了正常的表情,接着观察起特里。
不知为何有些遗憾,特里没有关注自己未婚妻的表情,他收起桌上烧化了的牛油蜡烛换上了银烛台,他打了个响指,整个裁缝间变得明亮如昼,明亮的烛火让拉雅的心境也不再刚进门时那般压抑难受。
“所以在经历了这么长的铺垫后…………”
少年又拿起壁炉边的铁钩将炉内燃烧殆尽的灰木炭钩进炉箅下的灰坑内,接着他放下炉钩,开始往炉膛内堆砌新的木柴,火苗顿时嗡嗡往上蹿,暖意顿时在整个房间散开。
随后他给自己倒上了蜜酒,当即就灌了一大口,品了品滋味儿。
有些太甜了,也许是刚刚喝了茶,少年如此在心中评价,但最后他看向紫发少女,轻轻问道。
“也该进入正题了,小姐您计划做什么呢?”
“我认识圣石大教堂的一名白银位阶的神圣术士,他与我的家族有着医患契约,在我父亲面前发过希波克拉底誓言。”
“神圣术士不靠推荐信,小姐,靠的是神恩测验。”
“但想进入其中依旧有着最基本神学测试,至少会有助祭等级的神职人员来审核,不是吗?说不定还会有裁判所的人,他们对大人您可称不上好感。”
“而且还有一个摆在大人您面前的现实问题,您不光能进得了蔷薇庭还能够确保自己能待得下去。”
紫发少女轻轻抹挲着银杯上的图案,她原先以为是只鹰,细看才知道是渡鸦。
“财政。”
“恕我接下来的话可能会有些冒犯。”
特里则是满不在乎道。
“我知道那些南方人和宫廷贵族会怎么看我,就算边境伯家族替他们挡了数百年的海盗,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依然鄙视我就是一个粗鲁的北方蛮子的‘事实’。”
“但大人你终得融入他们,我的家族也有句古话,劲松也需向近阳折腰。”
“财产在宫廷贵族眼里就是实力,能否让我请问莱纳德大人在蔷薇庭购置庄园了吗?”
“据我所知,没有。”
就算有也不可能住,他住就代表自己进入蔷薇庭是夜鸦堡伯爵的主意而非自己真心实意皈依教廷,这是会被视为家族皈依,但却不是他个人,所以也就断了他攀登圣秩的希望,毕竟重要的是他身为夜鸦堡伯爵次子皈依教廷这个事实而非在教廷内的职务多高,而且他现在身份是影子家主,莱纳德玩的那一套如果他打算玩的深的话,是可以让自己表面脱离家族,构造家族内部不和的假象来迷惑众人。
如果是他,他就会这么做,圣秩难攀是难攀,但可没有降这一说法。
夜鸦堡之旅不简单啊。
“那么大人打算入住王室的公馆吗?”
这个似曾相识的问题让特里会心一笑。
“我没有那个打算。”
“那么你需要一栋别墅或者一座庄园,而在蔷薇庭土地并不像北境这般便宜,能在瓦汀郡买下一座城堡的钱可能还不够金玫瑰区一栋别墅的零头。”
这是事实,前世蔷薇庭的房地产可是在经济论坛上经久不衰的话题。
“大人此番前往蔷薇庭是为了教廷的圣职而非入宫,所以没有和宫廷贵族亲密联系的必要。”
“王室也不可能允许。”
特里补充了一下,少女点了点头。
“也就没有必要在金玫瑰区购置别墅。”
特里也从没想过买,一个是经济问题,作为影子家主的他是可以调动家族资源,但他并不打算除非无可奈何,因为资金渠道放在这个时代是很少的也就意味着容易查和推测,况且他手头上有着启动资金,而他也不打算花在没有实际意义的地方,还有一点他这次是要带上家臣的,庄园是可行且唯一的需要。
“所以小姐你可以给我介绍蔷薇庭的庄园,你在蔷薇庭也有着人脉?”
“不止如此,大人。”
紫发少女缓缓陈述,有条不紊,逻辑严密。
“一座庄园至少需要一名男管家,一名女仆长,一名家庭财产管理员,一到两名贴身男仆或女仆,四名负责客厅起居室的次等女仆,四个待客的男仆,一个储藏室女仆,两个厨房女仆,两个洗涤女仆,四个粗活男仆,以及马车夫,小工,厨师,园丁等数十名司职不同的仆从。”
“大人,我认识雇佣所里的人,他们能找到价格合理,有能力的人选,而我十分确定自己能看出她们的忠诚。”
“我还认识许多宫廷贵族,商会代表,前者也许需要花费些许时间,但后者只要有利益都会趋之若鹜,而大人你身后就是整个庞大的家族…………”
你说的我也能做,你所思我也都想到了,很遗憾,小姐,少年此时的心绪有些复杂,但不得不说他对眼前紫发少女的观感多了几分欣赏,不同往日夜晚在教导她功课时对其本身天赋的欣赏,而是其成长的迅速,这些见识和整场对话让特里体会到了前世的那种久违的愉悦感,并不亚于和行者托利弗交手,拉雅,你的解题思路是对的,但…………
题目错了。
神圣术士这条路他在前世就走过,而最终得到的答案是银白审判庭,基督的神术和异端的巫术二者同源,后者代表毁灭,前者就是救赎?
这点他倒是不是十分确定,但他倒是确定把神术用作毁灭的途径爬的比那些只学治愈的牧师要高要快,默示修会的创始人就是个活脱脱的例子。
但这也终究抵达不了教宗的高度,格里高利七世梦想群羊合一群,归一牧,结果是梵蒂冈被焚,他自己惨死异乡,至此之后不再有沐浴通天神恩,手握强大神术的教皇坐镇梵蒂冈。
超凡力量并不是凡人所想拿来兑现利益那样简单的,小姐,虽然它确实是拿来兑现利益,但兑现的是等价值的利益,那种利益不是铜板,银币,金币所能衡量的,而且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总有人比你强,小小的茹迪王国就有。
至少比现在的他要强,他此番前往蔷薇庭是不打算展现自己超凡实力,即使要掀桌子也不可能亲自下场,迫不得已动手那也不可能让人看出自己实力的上限。
亦如在呼啸湾一样。
但事情又何必这么麻烦呢?
何必那么不体面呢?
他本就是贵族,整个体制的受益者和食利阶层,规则向着他,掌棋的人,棋盘对他开放,就算对手是国王也不是不能赢,只是自己愿不愿意上桌,有没有实力罢了。
看着眼前紫发少女艳丽的脸庞,特里还是第一次由衷觉得她很漂亮。
美貌单出是死局,无论前世还是在这个世界亦是,有了智慧是会有本质的变化,但也得看有多少智慧,智慧有没有上限他不知道,但处境的糟糕是没有的,智者能解决数一数二的困境,有的困境却逼死过无数智者,直到现在亦是,智者只有一次机会,上天可是有无数次。
更何况这里还是有着超凡力量的上天。
但至少我能确定花店这桩生意交给你是没问题了,想到这儿,特里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于是最终叹出一口气,准备终结这场对话。
“拉雅小姐,今天的你让我另眼相看,但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做出的决定…………”
拉雅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后者轻言道。
“也是为了推翻很久之前我鲁莽做出决定的决定。”
少年的语气颇为温柔。
“我并不再打算让小姐您和我一起前往蔷薇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