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脸上一秒还很柔和,听见这句话后僵了下来,她愣了一会儿,嫣红的唇瓣开开合合,好似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微微摇着头呢喃出几个字。

  “大人,我做错了什么?”

  “小姐,你什么也…………”

  “别对我说这些假话!!!”

  一声怒吼打断了特里的发言,后者一时间有些发懵,显然没料到少女会有如此大的反应,拉雅此刻气血上了头,看见未婚夫那张发懵的脸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她强压住心中的愤懑,但却怎么也压不住,直到它猛地转变为另一种情绪,名为恐惧。

  她颤抖着嘴唇,努力挤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大人告诉我错在哪儿吧?是那天晚上的事吗?我向你道歉,我不该咬你,我一时脑袋发了晕,酒,对,是我不小心喝醉了,大人,原谅我吧,我发誓再也不敢…………”

  她没想到就这么一句话能把自己撕裂的这么彻底,恐惧再次席卷全身,好似重新回到那个被人绑架的那天,回到曾经无数个窝在被窝里颤抖的夜晚,腿脚瞬间有些疲软。

  “小姐,冷静,我不是那个意思。”

  少年搀住了要跌落在他面前的少女,并使自己的语气尽量柔和坚定,接着想要将少女带到椅子旁。

  “那是什么意思?!”

  柔和坚定这四个字并没有奏效,反而变为了最猛烈的催化剂,将最深的恐惧转为通天的愤怒,她很久没感受到这种愤怒,她也自以为再也不会感受到名为背叛的感受,但这又是什么?

  她没有领情反而将手上的银杯扔向旁边的少年。

  “叮咚。”

  随着银杯咣当落地的声音,琥珀色的酒液打湿了少年的衣领,后者看了看身上湿淋淋的衬衫,但却并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捡起掉落在地的酒杯,用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袖把里面残余的酒液和上面沾染的灰尘擦干净,擦得很细致,所以花了不少时间,时间长到足以让少女明白他还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也特意没有让视线朝向紫发少女,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好使,眼睛也代表着在说话对于某些敏感的人而言。

  事实也确实如此,一旁坐在椅子上的拉雅很想逃出整个裁缝间,因为…………

  她想哭,她曾发过誓不让任何人再见到她哭泣。

  而上一次哭是多久之前?

  “想哭就哭出来吧,小姐,泪水有好处。”

  少年这么一讲,少女心中反而莫名生出一股勇气,她反而将眼眶里打转的泪水抹尽,决心不要哭。

  “桑松不相信眼泪。”

  “而诗亚歌却将留泪视作文明人的标志和多情的美德。”

  “所以你也这么玩弄你的那几个小情人?让她们为你哭泣?并以此为乐?”

  “…………”

  拉雅看着那张俊朗,让她又恨又痛的那张脸,此刻她又想变回那晚那条毒蛇。

  “那我告诉你,大人,你绝不可能得到我的眼泪,一滴都不可能!”

  “我从未想得到你的眼泪,小姐…………”

  特里将擦干净的银杯再次放到桌子上,用两根手指将杯子再次推到少女面前。

  “我只是想把事情说明白而已,我为自己的鲁莽引起你不必要的担忧向你道歉。”

  “我本来是打算在验收花店的时候才说这些,但我刚刚错认为小姐你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话语总是那么抽象且无力…………”

  “当话从口出时每个人便成了它的奴隶,不再由自己主宰。”

  少年拿出一个鳄皮箱,解开锁扣,从中拿出一张盖有行会官样纹章的羊皮纸,递给了紫发少女同时露出一个暖人的微笑。

  “所以还是写在纸上的黑字好。”

  拉雅愣了愣,随后看向桌子上的那张羊皮纸。

  【呼啸湾“红石头酒馆”对分契约】

  日期:新圣历441年,堇紫与佗银之月的第十五日

  地点:呼啸湾中心行会大厅

  【兹证明,以下所述之交易已在本日由呼啸湾行会见证并记录,交易双方皆已依律完成手续。】

  第一条:财产详情

  【交易之财产为一座酒馆,名称为“红石头”(Redstone Tavern),位于呼啸湾中心区,紧邻誓言广场,毗邻鱼钩街,此酒馆包括但不限于以下财产:

  主建筑:一栋双层石木结构房屋,外墙为红色石砖砌成…………】

  “这是?”

  “寒风之下亦有花开,即使大雪漫山,小姐,如你所愿,你种的花确实开了。”

  特里重新将银杯倒上蜜酒,贴心地补充道。

  “这是份对分合同,小姐你可以先看看再签名。”

  “我知道小姐你不相信我,所以这份契据的担保人是我的姐姐也就是行会长,这也就意味着只要我家族不出什么大的乱子就能确保小姐你对那家铺子的权利,嘛,这两百年来呼啸湾最大的乱子确实有我的一份,但我不久后就会离开,所以小姐你应该可以对此感到安心。”

  “这价值五千金纽居的不动产归你了,小姐。”

  “除此之外我‘自作主张’让伊丽莎白把你的花店划为商人行会的管辖,希望小姐你不要为此生气,于是这里又有了一张邀请函。”

  少年又拿出一封红漆封住的信放在桌子上。

  “进入行会理事会需要大半商会代表的点头,不是我姐姐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所以能给小姐你的只有一个荣誉职位,但每年依旧有二百金纽居的收入。”

  特里给予了些许暗示,示意理事会的职位也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行会的人会保证店铺的运营,毕竟那儿确实是一个好位置,而如果小姐你今后打算出租的话,也可以通过我姐姐…………”

  “为什么?”

  一句疑问打断了特里的滔滔不绝,后者看着少女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

  “记得第一次见面小姐你说我不可信,所以我想,努力让自己变得可信。”

  少年耸了耸肩膀,解释的有些勉强。

  我说那些话只是不想你去送死,你个笨蛋。

  “但你说过要我进入亚里斯学院。”

  那我这又是在做什么?我好不容易做好了回到那个魔窟的心理准备。

  “计划赶不上变化,小姐。”

  特里淡淡道。

  “什么变化?”

  一旁的紫发少女则立刻追问,黑红色的双眸紧紧盯着少年,似乎要把他的心给看透。

  “就是小姐你刚才所说的那样,你猜对了,我害怕了。”

  少年轻轻晃悠着杯中琥珀色的蜜酒,随后看着面前的少女,微笑着平静开口。

  “我差点就死了,拉雅小姐。”

  这句话让紫发少女沉默了,眸子微微颤抖,感觉手中的羊皮纸都失去了重量。

  “我以为差的远,但事后复盘我才发现只是我运气好,但话又说回来我并不害怕死亡。”

  “为什么这么说?”

  少女嘴唇有些颤抖,她又一次觉得眼前的人自己从未了解过,那双苍翠眸子下隐藏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

  “那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了,小姐,那是你不会想听到的故事。”

  那是我只想知道的故事。

  “那你又在害怕什么?”

  你才是个真正的胆小鬼,她听见心底里有一个声音在嘲笑自己,嘲笑自己一直以来的心口不一。

  “因果报应。”

  特里噗嗤一声,荒诞地笑了出来。

  “实际上这句话是有问题的,《加拉台书》里的要好点,人种的是什么,收的也是什么。”

  “用我老家的话叫若以此兴,必以此亡。”

  “老家?”

  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少年的脸色一僵,但接着他又恢复了原本洒脱的模样,好似刚才出现的是幻觉,一个错觉。

  但拉雅知道那不是幻觉。

  “看样子这蜜酒也不是我想的不醉人,小姐,我刚刚说的都是些无聊的醉话,忘了吧,不好意思耽搁你的时间了。”

  我永远也不会忘。

  “不,我想知道。”

  看着少年未干的白衫,拉雅觉得现在的自己很贱,但也习惯了自我厌恶,自出生起就贱了十几年也不差这一时。

  至少现在她不后悔刚刚那一句问话。

  “前一句和后一句有什么区别吗,大人?”

  好似又回到之前那些听少年诵书教词的夜晚,少女也只是一个单纯的聆听者,受教导者。

  “区别就在报应二字。”

  特里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些多余的话,但口都开了。

  “有因就会有果,这是自然规律,但报应这两个字不是,那是人为了安慰自己所捏造的规律升华为一种道德枷锁。”

  “我不明白,大人,这”

  “意思是种下因的人往往不会是果的承受者,你相信神吗?小姐。”

  “我是一个基督徒,大人,我受过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该换个问法,小姐你相信世界上会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存在会裁决我们的所做所为吗?”

  “天堂和地狱不是吗?”

  “哈哈,宽泛点说这确实算,都是我们信仰不虔诚所犯的罪,那小姐你相信正义必将战胜邪恶吗?”

  拉雅沉默了,后一句她确实不信,少年轻轻总结道。

  “战胜邪恶的只有更大的邪恶。”

  “所以我怕了,怕自己不够邪恶,更怕因果报应这句话不灵验,因为我失败的话承担后果指不定就会是我身边的人。”

  “小姐,如你所言,我不是一个好人,而我也不打算做一个好人,欺软怕硬乃人之常情,做一个尖酸刻薄的坏人也许受人诟病,但也意味着别人会怕你,没人会欺负你。”

  “所以我能理解小姐你的一言一行,尽管有些用错了地方,切记真正打算使坏捅人刀子的时候要站在别人背后。”

  “那你打算成为什么?”

  “一个可恨的魔鬼,小姐。”

  特里笑了笑。

  “你不必成为魔鬼,大人。”

  我也不必成为你的恶人。

  少女动了真情,她竟伸出柔夷抓住少年的手,从未如此真诚地恳求。

  “待在这儿,大人,忘了蔷薇庭吧,您哪儿都不用去,这儿有爱你的人,也有关心你的人。”

  还有我。

  但下一刻略微惊讶的特里就抽出了自己的手,拉雅抿了抿唇,接着说道。

  “何必冒着风险,要知道国王也一直想要我们边境贵族送上人质,大人你前去蔷薇庭就是正中下怀。”

  “那我还求之不得,这意味着卡特二世不光会允许我入城还会派金花仪仗队来迎接我呢。”

  特里开了个玩笑,但后者并没有笑。

  “大人,这并不好笑。”

  “小姐,这避无可避,我的家族和国王注定会有冲突。”

  “我的父亲莱纳德在几年前还是卫国英雄,而在这些年里他的荣光不再,而再过几年不出所料我们就要成为王国的魔鬼了。”

  如果我不去蔷薇庭向教廷以示忠心的话。

  “但这实际上不重要,重要的是当别人认为你是魔鬼时…………”

  “你最好真的是。”

  特里笑了笑,想要缓和下气氛。

  “毕竟没有人会蠢到向魔鬼挥刀不是…………”

  “但你不一样!你可以不被卷进去。”

  紫发少女神情焦虑地打断了特里,后者有些奇怪地看着她,随后拉雅才反应过来,她深吸一口气,镇定地分析道。

  “大人,恕我直言,你确是莱纳德大人的孩子,但摩根大人排在你前面,他才是你们家族的继承人,更应该考虑这些事,让莱纳德大人和摩根大人去担忧这些事情,我想以他们的智慧肯定能…………”

  “小姐,我已经身在局中了。”

  特里无比平静地打断了拉雅的发言,后者的樱唇开开合合,半晌愣是挤不出一句话。

  “这场牌局已经有了我的位置,权力的游戏没有拒绝的选项,小姐,离开牌桌的方法只有一个。”

  他没有笑,碧瞳在光下也明亮如炬。

  “干脆利落地赢下游戏,以胜者之姿高傲退场。”

  “那我也能帮你,就像我最开始告诉大人你的,我有人脉…………”

  “小姐,你我都清楚那只是空头支票,于我而言,我自己早有计划,我家族也会支持但我如果借用你的人脉,那会把你搅进来,你会承担一些不必要的后果,而你又能拿什么来做交换来制衡那些人呢?你的美貌吗?我觉得那不划算,小姐,你值得更好的路…………”

  “所以你在担心我?”

  少女低着头,垂下的发丝如同面具,看不清她的表情,特里扬了扬眉毛。

  “如果小姐你能这么理解的话,那真是太好了,证明我没白费口舌。”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亲自向你的父亲否婚?”

  听见这句话,特里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终于把这个姑奶奶给说动了。

  “不,小姐,你只需要在你的花店收据上签上名字,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劳烦小姐你了,我会一人前往夜鸦堡向我父亲说明…………”

  话还没说完,桌上的银杯再次被掀翻在地,拉雅这次用的力度更大,之前的银盘,上面的茶壶,小炉,茶杯全部被打倒在地上,烧的火红的煤块溅出火星子,玻璃蜡烛碎了一地,特里这次没了刚刚的耐心和包容,他有些愤懑乃至不解地望向少女,但却看到…………

  黑红色瞳孔中盛满了泪水,仿佛两颗燃烧的宝石被冰冷的水雾笼罩,泪水沿着苍白的脸颊无声滑落,她紧紧捂着胸口,纤细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空气中能听到她强压的抽泣声。

  他终究还是得到了她的眼泪。

  “我知道你会带她们去。”

  这一句话就直接把少年干懵,少女接近抑制自己的悲伤,但随之而来的是通天的怒火。

  “我到底哪里比不上那两个贱人!!!”

  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关门声,特里就这么呆在原地,愣了许久,听着唯一壁炉内劈里啪啦的燃烧声回味着刚才的失败。

  最终他踩着地上的碎片,坐回还留有少女余温的天鹅绒座椅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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