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丁爵士,感谢刚刚你的挺身而出,但…………”
“这是我应做的,少爷,保卫您的安全本就是我身为鹰徽卫队最重要的职责。”
特里话还没说完,伴行的骑士听到前半句话就颇有些兴奋地打断了少年的‘但是’。
“那…………真是可靠,瑞文勋爵。”
少年颇有些尴尬地扯过了嘴角,也算是认识了这个人。
“大人,我能问个问题吗?”
出人意料,正当特里打算重新打鼾时,一直沉默着守护车厢不曾离开半步的具装骑士向着他提出疑问。
“请便,凯尔爵士,这一路上最不缺的除了颠簸的座椅就是时间,马可!该死的,我应该说过这个天气不用跑那么快,刚才没耽搁多少时间,天黑之前赶得到。”
“十分抱歉,二少爷,我这就放慢点。”
厢壁前传来车夫的致歉,特里叹了口气,顺便给小火炉多添了几把煤。
下次再忙也要抽时间把宅子里所有马车的弹簧系统给装上,感受到屁股底下的颠簸感丝毫未减后,少年如此在心中发誓道。
“您认识那个修士吗?大人。”
尖顶盔下传来的声音有些年轻,特里还听出其中带着一丝钦佩。
“凯尔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少爷怎么会认识那种人呢?我看他根本就不是什么修士就是个到处蹭吃蹭喝,招摇撞骗的黄泥巴佬,要不是这里不是大人…………”
身旁的同僚几乎是立刻苛责起凯尔爵士,眼见话题到了不妙的地方,特里只好装作惊奇的样子,以反问的形式打断道。
“各位你们都不知道这样的赤脚修士?”
两位骑士首先摇了摇头,他们身后的侍从也摇了摇头,特里看向车厢里的莫文,他也摇了摇头。
“连莫文爵士你都不知道?”
“我知道这样的修士偶尔会替一些村子里的人主持婚礼,只是在以前,现在大部分都是教堂的神父在做这样的事,大人。”
“我记得爵士你的妻子是基督徒。”
“是的,我曾承诺会给她一个有教堂的婚礼,但我之前是个佣兵,生活就像浮萍,大人,而她最后也死于难产,那是我一生的错误。”
“请节哀,爵士,我不是…………”
“没事的,我还有对她的承诺,大人。”
莫文没再多说什么,特里则将话题转了回来。
“不过我也有些意外,看样子好像只有我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们就是个不起眼的异乡乞丐,少爷,无需挂念,一个冬天就能带走他们。”
马丁爵士拽了拽马绳,胯下的战马当即拐了拐头朝着车厢近了点。
“乞丐?没错,但爵士你要知道全北境至少有数百名他这样的‘乞丐’,如果算上以前的话,我想至少上千,至于后半句,我的曾祖父也这么想,但百年的凛冬都没能带走他们这群人。”
“那就用刀剑,少爷,我们会亲自告诉他们北境不欢迎他们。”
“哈哈。”
少年苦笑了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想我的曾祖父会很喜欢你,马丁爵士,但我也得遗憾地告诉你他失败了。”
“容我提出异议,少爷,那时只是因为我们在对付海盗没功夫搭理他们,现在则不一样。”
现在也一样,还更糟,你个蠢货,就连哈瓦那那样极端保守排外的人都知道无理由的局部镇压对宗教只有反作用,特里隐隐想起瑞文家族好像是以前的旧民祭祀出身。
“也许是这样,但马丁爵士,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他们为何会来到这里。”
“这…………当然是那些南方人想插手我们北方的事,还想通过卑鄙的手段拐走我们的女人。”
“可这些修士已经捐献了他们所有的财产,更许下了不娶妻不生子终身奉主的誓言,这就意味着他们永远在这儿也落不了根,永远是外人。”
“他们是为了来这儿传播他们的信仰,马丁。”
显然一旁的凯尔爵士要智慧一点,但特里却觉得还是少了些东西。
“我想这也不是重点,凯尔爵士。”
“那时候北境战火连天,如果我是个南方的修士,我想我也不会选择在那时来到北郡,爵士,让我举个例子,如果是个在南边行乞传教的托钵修士,按照天主教会的理论,凡是他造访的地方,人们都应该给予他食物与住宿,甚至有时修道院,庄园和一些城堡都能接纳他们,如果脸皮稍微厚点日子还能比大多数自耕农滋润,而不像在北境,就像马丁爵士所说的那样,没有大人会选择接纳他们这样的乞丐,旅馆老板可能会准他们睡马厩,还有就是寻常人家,但即使有老百姓愿意提供,我也可以保证大多数人都跟他一样贫穷,逗留时间一长就会挨饿,到时候不用我的曾祖父出手,就会如马丁爵士所说的那样北境的冬天自会把他赶走。”
“但是并没有,当我曾祖父派人去搜查他们的时候,每一个村子都成了他们的堡垒,每一个村民都成了挡在他们面前的护卫,即使我的曾祖父以黄金许诺,告密者也寥寥无几,你知道为何吗?爵士。”
“为什么,大人?”
凯尔爵士接上了话,少年则看着窗外蓝灰色的天空,不远处有着溪流,小溪旁用木杆子搭了八座房子,隐约能看见人影和炊烟。
“行乞朝圣的清贫托钵修士还有着圣堂,而他们没有,在当今教会的等级里他们的地位确实就比乞丐高一点,但像他那样衣衫褴褛的修士也从事最为基层的工作,在各个小村庄里跋涉,执行简单的宗教仪式,主持婚礼和忏悔,就像他说的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活计,但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却是很难得的慰藉了。”
“恕我直言,少爷,求虚无缥缈的神给予力量是给女人做的事。”
“也许是,爵士,那么男人又去做什么了呢?在战争中寻求荣耀?”
“当然,少爷,我们也正是如此,在莱纳德大人和莱恩大人的引领下打败了海盗,结束了战争,靠的是血而不是靠祷告。”
“对我们来说也许是这样,马丁爵士,但我想我们都没有资格讨论这个话题,因为我们并非出生在那个年代,大人,那是场延续了三百多年的战争,北郡加入那时的茹迪公国的原因也在此,为了抵御我们共同的敌人。也许一开始我们有着最正当的理由,但在这三百多年过去你觉得北境人与维曼人还有着最初始的血海深仇吗?注意我说的是那些曾经与之议和并归化于农耕的维曼人。”
“少爷,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意思是海盗战争有很大一部分时间并不是在与海盗作战而是我们七大豪门之间的内斗,而且现在的北境人或多或少都有着维曼的血统,大人,这是不可否认的现实,也许对我们贵族而言并不是这样,但对绝大多数北境人是事实。”
“难道我们也要用刀剑把他们都杀干净吗?爵士。”
“他们都是些平民,大人。”
“可他们却为我们而战,战场上数量最多流血最多的就是他们,为的可不是爵士你口中的荣耀。”
“为的是履行他们的义务,大人。”
“一开始可不是这样,爵士。”
特里露出无奈的苦笑,把酒杯放到唇边轻轻缀饮了一口。
“他们也许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房子哪怕一里地,按照和平年代的日子,会拿着锄头在自己的田里犁一辈子地,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但直到有一天,领主的召唤来了。于是他们穿着破烂的鞋子和衣服,带着镰刀,开锋的锄头,在华美的旗帜下出发。兄弟,父子,朋友共同踏上征程,因为他们都听过歌谣和故事还有我们精心编织,充满正当性的理由,他们出发时心情迫切,充满愤恨还梦想见证奇景,赢取财富荣耀还有美人,战争仿佛是场伟大的冒险,大多数人做梦都梦不到的美妙旅程。”
“可一旦尝到战争的滋味,他们的美梦就醒了,好吧,也许不是很多人,但持续三百年的战争应该够大多数醒了…………”
“不包括我们,二少爷,我们的忠诚不可…………”
“你没听见我用的‘他们’这个词吗?马丁爵士,诚然我和我的家族都非常感谢您和您先祖的忠实付出,当然如此,只是现在我们所讨论的问题不是那位修士为何选择来到这儿吗?”
特里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只是这个微笑让车厢里的莫文都有些不寒而栗。
“不,只是我个人感觉少爷说的…………”
“不怎么好听?放轻松,爵士,我不是在揶揄伟大的骑士精神和我祖先的事,更没有贬低我们几乎为之倾尽所有的海盗战争,而且我也清楚地记得我的曾祖父和祖父都为此牺牲。”
“那是延续了两百多年的战争,爵士,直到现在它也在以某种形式延续,一年又一年,直到数不清参加过多少次战斗,但即使坚持了一百次战斗并且存活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一百零一次战斗时崩溃,弟弟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朋友的肚皮被刀剑划开,他还试图塞住自己的肠子…………”
空气传来一阵有些肃静的沉默,唯有车轮和马蹄碾碎冰块的声响。
“两百多年的时间有多少人出生在那个年代,又有多少人死时也不曾感受过如今和平的光阴,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警惕,了无安全感,与自己村里的人打交道也得时时刻刻摸着藏在背后的匕首,而在最为激烈的那二十年战争里大部分一生都在前往战场的路上,然后因为恐惧在某个同样不知名,充满恐惧的陌生女人那儿留下自己的野种,后者没过几年也将步上同样的道路。”
“…………”
“二十年足够形成整整一代人了,爵士,你好奇那个年代的北境老百姓是什么样子吗?”
特里又笑了笑,百无聊赖地撑着自己的半张脸。
“我没从渔歌日志那儿得到过具体的描述,其他地方也没有资料,只有些零零散散的土地调查数据和各郡的人员流动情况,但奇怪的是我不觉得可惜只觉得松了一口气,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为妙。”
“但我还是知道在那时候像他这样的赤脚修士在北境却是最多的时候。”
“他们不顾匪徒兵患,就凭着一双厚实的黑脚板和某些信念在北境荒漠冰原上踏过无数小溪,雪山,沼泽,为下一个村子带来上一个村子的消息,也许有前线的士兵会托他们给自己的村里的家人捎个口信,还有的有些善良的富贵人家,有点良心的商人,或是他们许下誓言前曾拥有的财产,或在较为温暖的南边提前丰收,信仰基督,欲行善工的庄园主会托他们带着粮食补给去走那些连佣兵也不愿涉足的险境和战场,给挨饿饱受战火蹂躏的村民带来救济,也许他会声称这是来自上帝的赐予,但谁又能说不是呢?能安全穿过冰原本身就是一种奇迹,老百姓会围在他身边祈祷,而他会举起宽大满是老茧的手点过他们的额头,宣布免除他们的罪孽,那些或是为了保暖去战场扒窃士兵尸体,或是去偷扒贵族林场里榆树皮之类的罪孽,那时候我想没有人会问他们为什么来到北境,有的只是庆幸。”
“可现在没人需要他们,有保民官负责北郡村落的粮食供给和价格,而且我们答应了南方穿袍子的人给他们建了石头做的教堂,可他们还依旧这样我行我素,实在败坏男爵大人和伯爵大人的颜面,而且前不久呼啸湾还出了那样子的事,少爷,请你恕罪,我依旧不能理解他们。”
“而且现在北郡的每个人都感谢崇敬着巴伦伯爵,没有多少人再记得他。”
“当然,爵士,我们住在城堡庄园,他从未踏足过,他更不是北境人,我们统治北郡长达千年,无人能质巴伦家族的法理,而他才待了四十年。”
特里微笑道,接着话锋一转。
“但是爵士。”
“四十年他就已经走过比我们领地还远的北方了。”
“而我们待在塔里的长老祭祀却从未走出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