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并不平静,当特里在昏黄的油灯下取下血银爪踝上的小信筒时,雪鸮都已苏醒开始在秋收后的雪原追猎隐隐攒动的田鼠。

  用拆信刀划开封蜡,打开原本用于信鸽小信筒(血银体型还不够大),里面被融雪浸湿半截的小羊皮纸让他有些不满地看了自己的猎隼一眼。

  “啾~”

  站在油灯罩上的血银扑了扑翅膀,扬起头,那双红眼睛里透露的满是‘你看我能不能干’的邀功得意。

  从喙边残存的点点筋丝,白爪的丝丝血迹还有略微膨胀的腹部,特里有理由相信这就是它原本半小时的来回能拖成两小时的原因所在。

  偷吃零食,特里当即眼疾手快地拔了它一根因为生冬绒而即将褪去的腹羽,血银当即鸟躯一震,怒啼一声…………

  “嘤!”

  “之前又不是没给你吃的。”

  特里先是凝视着手里的那根透如冰晶的羽毛,随后转移到那只无法无天的猎隼身上,后者看到那双带着质询的碧眼又怏怏地把仰着的小脑袋缩了回去。

  “下次干任务中途再跑去干别的,到处乱吃东西,我就先把你给烤了吃了。”

  少年如此威胁道,猎隼微微蠕动着银喙,圆圆的鸟眼里似乎有些晶光闪动,接着当即转过身把屁股朝着自己的主人…………

  经过这几天的笼中相处,他当然知道这死鸟要干啥,少年几乎是在瞬间就戴上影鸦之戒,左眼瞳仁化为银白,与此同时猎隼的血红双眼也变为白色。

  估计锻造此戒的菲艾诺雷都从没想过自己的杰作会被用来控制卡西利亚猎隼转移翘屁股拉史的地方,当血银从控制中摆脱时它大失所望地发现自己出去一趟,好不容易积攒的史意就这么与窗外的白雪融为一体,一去不复返了。

  猎隼以看猎物的态度狠狠盯着少年中指的那枚银戒,它一扇翅膀就猛地飞了过去。

  “乓乓乓!”

  血银啄下的每一击都精准无比地打在那枚戒指上,发出类似打铁的声响。

  特里挥了挥手想要把它赶走,但这鸟不停地扇动着翅膀宛如高超的僚机上下腾转挪移的同时还紧紧跟随着身为‘长机’的银戒,拿同样无比坚硬的银喙不停地啄击。

  “哎呀,不要再啄了,再啄下去就要啄到不妙的地方了,不要啊!啊!哎哟喂,好爽哦,再往左边一点,对,就是那儿,啊,老身马上就要…………”

  趁脑海中的女高音还未响起,特里赶紧摘下戒指丢在到桌子一旁,纯白的卡西利亚猎隼当即如追着飞盘的狗似的扑了上去。

  在故事里原本高贵不已,桀骜不驯的卡西利亚猎隼就这么变成一只啄木…………不…………打铁鸟,少年看着桌子上自己亲自选的货色一边像音速锄地那样砸头一边发出“乒乒乒乓乓乓!”的打铁声,他的嘴角早已抽搐不止,就差翻着白眼晕过去。

  深吸一口气,心态稳如泰山的特里接着打开卷着的小羊皮纸,就这么应着打铁声的背景音乐快速阅读里面的内容。

  人无事即安好,家也无事发生,有也已经明了,再说哥已解决,明日中午抵达,安心上路即可,记得把马还我…………

  特里嘴角抽了抽,这无比简洁,看了脑袋抽抽的内容不用说都知道是哪个懒人写的信,嗯?

  好像还有一句话,还特意用浓墨重写,也因此被水浸染晕散开来,但依稀能看清。

  你又欠我人情。

  摊开小信,特里双手交叉思索一会儿,接着便用布擦去信上的水渍顺便还把最后一句话彻底擦得看不清。

  这下就不欠人情了,少年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重新从桌旁扯过一张窄小的羊皮纸,将羽毛笔削开一个尖锐的新口,点了点栎瘿墨水,开始给自己的便宜老爹写信。

  写什么?

  笔尖垂着那滴悬悬欲坠的墨滴,在这时他才发觉自己确实好久没见过自己父亲,上次见还是在招待伊洁儿和她生父的晚宴上,但却没有谈过一句话,他想起凯的话,孤单如影随形,念起长老崖上摩根的话,骄傲随生而伴,又忆起那张羊皮纸,授予他影子家主身份的那张纸。

  他很不想承认那时的心情里确实有名为高兴的情感,而那也是源于被认可的喜悦。

  碧眼看向桌子上的那枚银戒,此时血银终于放弃尝试用喙而转用自己的爪子,打铁声变为不时的剐蹭声。

  他看见白鸟像猫一样衔着戒指,抬起一只脚猛踹的滑稽模样也是情不自禁笑了两声。

  特里摇着头呼出一口气,为自己刚刚的矫情感到无趣,他落下羽毛笔尖。

  凛冬已至,大雪封路,行路半日,途遇紧急,须在温泉堡驿站停歇两日,且为防雪路寒滑,不得不放慢行程,还望家父体谅,但定能赶上试炼之时,祭具与司仪依照着办便是,不过此行尚未带上学士,白茫弥漫,还望康罗大学士以信鸦引导和谏言…………

  到了末尾的署名特里又有些犹豫,最终他只是写上了“特里·杜·巴伦”,然后便将干硬的火漆放在拆信刀上,打开油灯的灯罩,看着红色蜡块融化变得粘稠,他快速将刀子上开始流淌的封蜡抹过信筒,接着把猎隼玩腻了丢在一旁的银戒捡起,将其按在火漆上,符文环带将粘稠流淌的红蜡环绕塑形成圆,渡鸦纹章显现其中。

  “血银。”

  特里朝着那只对着玻璃窗发呆的银隼喊道,它现在正处于啄完戒指后对自己尖喙锋利度产生疑问的状态,也许再过一会儿就打算拿面前的玻璃再试牛刀。

  “过来。”

  血银转过头,轻蔑地瞟了一眼自己的便宜主人,便又扯过头去看窗子上倒映的那只恬静优雅,无比美丽的银白猎隼。

  还是不拿它开刀了,艾尔薇拉满意地用自己那不大的鸟脑袋得出这个结论,但在下一刻…………

  “你这只一无是处,白吃白喝,偷懒成性的傻鸟,老子不发威你还真当我是耗子了?”

  金发少年忍无可忍,他撸起袖子,预备动用物理手段来向一只鸟儿重申自己不可触犯的威严,猎隼当即一挥凛冽如刃的翅膀,在电光火石间就躲过少年的伸手一抓,还在空中翻了一个华丽的跟斗,它欢快地啼叫起来,宛如仿声鸟学人语,但学的全都是对走地低等生物的嘲讽之意。

  “呵!”

  特里冷笑道,轻轻一挥手,划过一道魔法光弧,摆在门口衣柜上的鸟笼好似活了起来,细铁条如飞蛇一般追了上去,而白鸟儿见了这场面也是一愣,随后才反应过来该跑,但接着少年再次戴上银戒…………

  “不要再这样了,啊哼,姐姐我要坏掉了…………”

  趁脑子里的娇喘还未出声,少年赶紧又摘下戒指,看着一晃神被关进笼子里一脸懵逼的血银,他也是终于露出最为诚挚的笑容。

  血银用喙啄了啄铁杆,但一瞬间就被魔力弹开,她看着自己的屑主人,特里一眼就能看出那对圆溜溜的红珠子里的意思。

  你作弊!你无耻!你不要脸!

  “把你的眷属给我喊出来,就像今天那样。”

  特里把手里的小信筒扬了扬,艾尔薇拉轻蔑地瞥了一眼,便踩着笼子里的栖杆转过头整理自己的羽毛去了。

  “这封信关系着接下来几天我们能不能过的舒坦,而你的好小姐能不能到夜鸦堡的问题。”

  血银停止了抖羽毛的动作,但还没看向自己的主人。

  “咚咚~”

  木门传来敲击声,少年和猎隼同时转过头瞧了一眼。

  放下小信筒,特里将灰色的笼布罩住鸟笼,接着坐回刚刚写信的桌子,挥手用开锁术隔空打开门闩,上次在奥斯罗尼的酒窖里鲁莽地用枪托砸开铁锁让唐的胡桃木枪身刮了漆,让他还是有点心疼,回头便找了娜塔莎学了学这个简易法术,事实证明江湖大盗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还是花了一个时辰才掌握,但自己的女仆—不—管家预备役还是傻了眼。

  “进来吧,玛莎小姐。”

  留有长马尾辫的年轻女侍推开门,心里有些疑惑这位贵族少年是如何知道是自己敲门的。

  “出什么事了吗?”

  特里轻声问道。

  “大人,我给拉雅小姐用热水擦了身,换了干净的衣裳,也喂了你熬的加了草药的甜粥,如你所说的那样那位小姐吃了后感到困倦,但她却不肯入睡…………”

  女侍低了低头。

  “她一直说想见你。”

  “我明白了。”

  少年交叉双手深思了一会儿。

  “玛莎小姐,辛苦你到这么晚,你可以先去休息了,接下来的事情交给我吧。”

  “是,大人。”

  女侍俯身行了个礼,便静悄悄地退出了房间。

  少年掀开笼布,果不其然里面的小鸟还是刚刚耳朵紧紧贴笼布的偷听模样,它有些尴尬地看着自己的主人。

  “她不肯入睡。”

  特里重复道。

  “但她需要休息,你觉得你这只不会说话的傻鸟能说服她吗?”

  他再一次举起信筒,血银有些屈辱地埋了埋头,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叫了一声。

  “啾。”

  几只乌鸦不约而同地飞到积雪的窗棂上,用黑黑的喙敲了敲窗,特里看着几只血统不同,彼此各为远亲的北境渡鸦,盾羽大乌鸦,小嘴乌鸦,冰海寒鸦…………最后他又问了遍,

  “你确定它们都知道怎么飞去夜鸦堡?”

  “啾。”

  又有几只乌鸦飞走,最后留下的只有冰海寒鸦,北境渡鸦和盾羽大乌鸦。

  不是单纯的支配眷属,是有信息交流的高级心灵约束,出于什么?

  忠心还是本能的臣服,特里细细思索。

  最后用手指敲了敲窗,他选了盾羽,寒鸦虽然体型小飞行速度快,但现在康罗学士应该已经休息了,他一般在凌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查看鸦巢,后两者从现在开始飞,抵达应该刚刚好,而且明天自己也不急着出发,还得等自己兄长的手下把拉雅的小女仆安妮护送过来。

  渡鸦太聪颖和调皮容易被途中的事物(例如闪闪发亮的石子)吸引,盾羽是巴伦家族长期育种的信鸦则没有这个问题。

  在放飞盾羽大乌鸦后,血银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主人,然后又啄了啄面前的魔法铁笼,其意义不言而喻。

  “我赏罚分明,拉雅我来说,但饿你半天。”

  特里把笼子盖住,接着走出房间,他极高的感知能听到楼下传来些许起哄的声音,但显然还没到自己出面劝阻的地步,出人意料这间温泉堡驿站的隔音效果还不错。

  来到那扇门前,他深吸一口气,接着敲了敲门。

  “请进。”

  声音很轻微带着些许困倦与乏意,特里推开入门。

  少女就在床上羽毛被裹得紧紧的,连及腰的长发抖掩在被子里,看向他的眼神不似那天树林那般惊惧却带着点点安心。

  “小姐,你该睡觉,睡一觉到天亮,一切都没事了。”

  “我怕睡了再也醒不过来,听说不少人就是这样在冬天一觉不醒的。”

  特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小姐这就没道理了,你不是在冰天雪地而是在有壁炉有暖盖的…………”

  “我就是怕。”

  拉雅拉起被子,扯过通红的脸,特里扯过一把矮藤条椅坐到她身前。

  “所以你想要我为小姐你做什么?”

  “陪我,和我说说话,就不怕了。”

  听着少女有些撒娇但却沙哑的声音,少年皱了皱眉。

  “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你现在需要休息,不止心脏和四肢还有你的嗓子。”

  “那你给我讲个故事,就像之前那些晚上你给我念的那些绘本故事,我听着听着就会睡着的。”

  看见这一幕,特里的记忆不知为何与小时候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调皮银发小妖精重合了。

  “那小姐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行。”

  “那我讲个美人鱼的故事吧。”

  这个故事还算是特里记忆中为数不多还能记着些梗概的童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片璀璨的星光海,传说那是美人鱼游过之后留下的散碎鳞片…………”

  少年的声音轻缓柔和,充满磁性,好似充满着令人平静的魔法。

  紫发少女也扯过被子,一动不动地侧耳倾听自己的未婚夫讲述童话。

  “海啸过后,王子醒来了,他对那个女孩儿微笑说‘谢谢你救了我性命。’人鱼公主听了伤心又委屈,她心里想:王子,我才是救你的人啊!”

  对啊,明明是这样才对。

  “这不公平。”

  拉雅拱了拱身子说道,特里则摇了摇头。

  “更不公平的还在后面,她为了能够长出腿,就找到一个魔女来帮助她完成心愿。”

  “那个魔女对她说‘我可以帮助你,但当你的尾巴变成脚的时候,走起路来会像刀割一样疼痛,还有如果王子与别人结婚,你将会化成泡沫而死去。’除此之外,魔女还想夺走小美人鱼动听的嗓音。”

  “她答应了?”

  “爱情让人盲目,与自我奉献的一厢情愿一样,不顾名为现实的引力只念理想中的天堂。”

  少女抿了抿嘴。

  “我不喜欢这话。”

  床边的少年苦笑一声,只是接着说故事。

  “人鱼公主有了脚,但她却不能说话,只能强忍着疼痛,用美妙的舞姿来取悦王子和廷臣。而王子呢,他把小美人鱼照顾的无微不至,就像对待妹妹那样。”

  拉雅眼睛幽了幽。

  “不该是这样。”

  “但事实就是如此,也不止如此,有一天王子和小美人鱼去了邻国,重新遇见了那个女孩,王子见到恩人十分高兴,于是对众人说‘我的性命是她救回来的,所以我要和她结为连理。’”

  “他不能这么做!”

  紫发少女紧紧抓住被褥,竟喊了起来。

  “他这么做会害死小美人鱼的!”

  “但事实上他的确这么做了。”

  特里有些无情道,拉雅又用那天那个眼神看着他。

  “那就这么结束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点点颤抖。

  “不,还有后续呢,那才是重点,人鱼公主们姐姐们得知这件事,就用她们的头发换来一把宝剑,让小美人鱼用它来杀死王子,再将王子的血涂在脚上,这样她就会变成人鱼了。”

  “那她一定舍不得杀死王子。”

  拉雅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双眼通红地沙哑道。

  “王子也不是故意的,他不知道是被她救得而且小美人鱼也不能说话,她肯定也宁愿自己去死,也不会亲手杀死自己所爱的人。”

  “不,小姐这你倒是猜错了。”

  特里挑了挑眉毛,有些意外少女会说出这番话,他接着说道。

  “她的确杀死了王子。”

  “啊?!”

  少女叫出声。

  “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不那么做?”

  金发少年耸了耸肩膀。

  “杀了王子,变回人鱼,从此和她的姐姐们无忧无虑无忧无虑地生活在大海里,可以随波而吟,伴涛而舞,还能整天吃海鲜,吹海螺,搓海藻,这样的生活不爽的一批?”

  “可是…………”

  紫发少女张着嘴巴,眨着眼睛。

  “那个王子好无辜啊…………”

  “没什么无不无辜的,要说他本来早该在海啸中死的,他能多活些日子就该谢天谢地了,更何况现实就是如此荒诞,无论上帝还是诸神也总是以神秘莫测的方式行事,轮不到他人作何评价。”

  特里在床前细心说道。

  “总有人喜欢义无反顾,喜欢倾尽所有,最终只能感动自己,割裂现实与自我,自以为这就是理想…………”

  “而理想主义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人,当他们理想的天国崩塌之后,他们还会创造一个理想的地狱。”

  听过这些话,紫发少女自顾自得生气撇过头,少年见了这一幕,只是苦笑着把她落下的被子拉了上去。

  “晚安,拉雅。”

  特里自觉任务完成,活动一下身子,便站起身想要离开,但从被单里却伸出一只素白的柔荑,轻轻抓住他的袖口。

  特里正准备走时却被拉住,他扯了扯自己袖子,发现纹丝不动。

  “小姐?”

  他轻声呼唤道。

  “我要听其他故事,不要听这种。”

  少女学聪明了,加上了筛选条件,她泪光闪闪地盯着他,嚅嗫着嘴唇。

  “我…………我都生病了。”

  他深知之前的心软不该有第二次。

  “那你明白刚刚那个故事的意思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再不会再这么鲁莽地跑进冰天雪地里了。”

  而他则叹了一口气。

  “那我就再接着讲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公主,她的名字叫做白雪…………”

  今夜无月,但明亮的星光却洒进了这间安静的房间里,壁炉吱呀呀地歌唱,窗外传来落雪摩挲的沙沙声,英俊的金发少年轻声念诵古老童话,绝美的紫发少女抱着膝盖蜷缩在温暖的被子里,她紧闭双眼,如夜空星辰般完美无暇。

  漫天冰天白雪,木屋温暖如夏,寒霜乌泱泱地落下,壁炉吱呀呀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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