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这扬州自春秋吴国开邗沟,筑邗城以来,历经两千载,自古繁华,乃是红尘之中,第一等的烟花繁柳之地、富贵温柔之乡。
其身虽在江北,其魄却属江南。
自唐代“扬一益二”开始,至于今朝,大明通漕运,极于南北;亘长江,达于东西;榷盐场,总领两淮;终至盛极。
时值冬月,天气严寒。
扬州城外,碧水已成薄冰。
七七八八的船只,密密麻麻的摆在两岸。
如同待检阅的士兵一般,只待明年开春,一声令下便再度北上,交通大江南北。
而在这些船只之外,两岸游人如织。
文人骚客,三五成群,穿红戴绿,一边郊游,一边指指点点,似乎在吟诗作赋、附庸风雅。
俄而有两艘大船自东向西沿河而来,无情的碾碎了这河面上多年难得一见的薄冰,只把后者碾的粉身碎骨。
“看,扬州!”
船头上的一个女子,身材娇小,衣着朴实,突然发出了惊喜声。
显然,扬州城的百姓对此早已经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半点反应也欠奉。
“嗯,扬州。”
女子旁边的一位男子点了点头,一声浑厚的声音响了起来,引得两岸游人百姓为之侧目。
原来这男子身材极为高大威猛,乍一看起来,竟如铁塔一般。
嗯,女的土帽,男的粗鲁,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主儿!
偷偷打量两人的土著,擅自作出了自己评判。
张顺哪里知道,自己堂堂一个穿越者,又连中了文秀才、武状元之人,竟然被人这般评价。
当然,即便他知道了,可能也会一笑而过。
如今的他,略微有点尴尬。
兄妹二人日常相处,倒还没什么。
一旦他的妹妹表现的比较激动或者亢奋的时候,他就完全不知道应该如何回应。
就像刚才那样,他也试图想让妹妹更开心一些。
可是他前世是一个独生子,没有妹妹,完全没有和妹妹相处的经验,根本不知道如何反馈妹妹的情绪。
他试图从原主那里学习一些东西,结果翻了半天,才发现原主似乎比自己更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
那好吧,就这样吧!
张顺暗自摇了摇头,决定岔开这个话题。
于是,他便向岸上的一位男子开口问道。
“这位兄长,小弟是外地来的,不知这扬州城的教场怎么走?”
“兄长?咯咯,还有人这样搭讪?”
张顺话音刚落,对面传来了一阵银铃似的笑声。
嗐,感情是女扮男装啊?
张顺不由有些尴尬,正要致歉。
不曾想,那女子旁边的两位同伴一看这厮长相不凡,不由醋意横生。
“嚯,你小子故意挑事儿是吧?”
一个粗野的声音,异口同声的从河岸上传了过来。
不是,你俩是个大老爷们?
张顺看着那女子旁边穿红戴绿的两位女伴,简直不敢想象自己的耳朵。
好家伙,你们这伙人可真够乱的。
女的穿男装,男的穿女装,都掉个个了!
张顺连忙一边道歉,一边狼狈的逃进了扬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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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艘船只一前一后,一通过水关,就望见了城内熙熙攘攘的景象。
众人来不及细看,却才发现原来男女易装,竟不独这一例,一时间倒叫众人咂舌不已。
就连见多识广的宋康年,忍不住都念叨着什么“乾坤逆转,阴阳颠倒,此乃大凶之兆”云云。
唯独张顺灵魂来自于后世,什么抽象的行为都有所耳闻,对此倒不以为异。
由于众人所乘船只颇大,很快就被一座小桥拦住了。
张顺等人只好下了船,一路打听。
待众人沿着狭小的北栁巷不知走了多久,突然眼前豁然开朗,一个偌大的教场出现在众人面前。
而在这一片广大的教场后身,赫然有一座府邸正立在那里。
那教场倒也不空旷,摆摊的,算命的,卖膏药的,耍把式的,应有尽有,好一副“市民广场”的热闹景象。
不是,这特么什么鬼?
张顺一时间都懵住了。
谁家教场不设在城外,设在城市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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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啊?此事说来话长咯!”
被前任游击将军安排着和张顺交接的一位老兵一边摸索着钥匙,一边解释道。
“据说再早之前,咱们这就在城外。”
“后来,嘉靖年间闹起了倭寇,听说冲过来杀数千人,焚毁的房屋不计其数,劫掠的财货数以万计。”
“当时的知府,痛定思痛,找大伙一合计,决定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
“然后又找城中的盐商募捐了一些银子,靠着原来的旧城东面又修筑了新城,就把咱们围了起来。”
“你来的时候,路过小秦淮河了没有?”
“哪个小秦淮河?”
“就是拱辰门旁边那个,哦,叫做什么东水关!”
“哦,正是从此门入城,然后弃船上岸,来到此地。”
“那就对了,那里就是原来的护城河。后来设了水关,就可以乘船出入了......哦,找到了!”
老兵前后讲述的差不多了,这才打开了抽屉,从里面翻出几本小册子,递给了张顺。
“上面的这一本是扬州营的花名册。原额两千九百七十六人。后来朝廷裁减兵丁,如今只剩下八百六十九人。”
“下面的这两本,分别是铠甲簿和兵器簿。原本有头盔三千一百零三顶,青面布甲两千三百副,紫花布甲五百副,明光甲二十副,扎甲一百副,蟒甲两副。大弰弓五百张,小弰弓一千张,鸟铳二百枝,三眼铳五百枝,快枪五百条。腰刀三百把,木牌二百副,藤牌一百副......”
“那现在呢?”
“现在?现在还剩多少能用,需要让管库的带你去看看了。”
“对了,那马呢?马有多少?”
张顺还惦记着自己手底下这一百家丁,个个都是骑射的好手。
“原额马三百二十七匹,骡二百三十五头。不过大多数不是被人借去,就是病死了。”
“现在还能有多少,鬼知道!”
张顺听到这里,忍不住和宋康年对视一眼。
双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来八个字:文恬武嬉,民不知兵!
好家伙,难怪,难怪!
张顺想到这里,忍不住又想起历史上这座城池的最终结局来。
文恬武嬉,民不知兵,这是对一个文明的最高褒奖,同时也是对一个文明的最终惩罚。
一个国家,能够做到“文恬武嬉,民不知兵”,显然需要长久的和平。
然而,长久的和平,最终要付出代价的。
这是一个冷酷无情的世界,每个人,每个国家,每个文明都在苦苦挣扎。
当你耽于享乐的时候,你的敌人正在苦练刀兵。
当替你负重前行的人抵挡不住的时候,你就成了待宰的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