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安迟迟没有开口,而中年男人也不着急,眼底的笑意刻上了些许奉承的意味。他接着说道:“神父,您父亲的英名,我们早已有所耳闻。”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瑞安的脸,期待着瑞安表情的松动,却一无所获,只得僵着笑继续说下去,“不知道您是否认识山姆先生?”
听到这个名字,瑞安的目光闪烁了一瞬。
终于得到自己期待中的反应,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又侧过身,朝助手递了一个眼神。
助手很快拿出手机拨通号码,把电话递给了男人,他和电话那头的人快速地说了几句,然后毫不犹豫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按下了免提键。
瑞安皱起眉,有些不解,但还是接过电话,带着些迟疑开口,“山姆……叔叔?”
电话那头的声音浑厚而沙哑,颇有岁月沉淀的痕迹,“瑞安?是你吗?”
“山姆叔叔,是我。”
迪琳看见瑞安的脸上闪过微不可察的雀跃。
“您……”
“孩子,克鲁协会的人来找你了吧?”
“是。”
“如果不是这几天有事临时去了南原区,我本来会和鲁本斯他们一起过来的。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这孩子,也长大成人了。”
山姆的语气十分恳切,像一位慷慨的长者。
“对了,你们谈得怎么样?鲁本斯把事情跟你说清楚了吧?”
“嗯,说清楚了。”
一见面,鲁本斯就告诉了他们,克鲁协会是负责一切超自然现象以及非人类生物的组织,隶属于北原区特别事务部门,也可以说是警局的影子——侦查那些与人类社会现有常识相悖的案件。
而他们之所以过来,是想诚心邀请迪琳和瑞安二人加入克鲁协会。
什么警局的影子,不就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协会吗?怎么可能和特别事务部门有所关联?
更何况,这个协会迪琳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空口无凭。
迪琳没想要相信,这对她来说更像是某种故弄玄虚的诈骗——只不过手段更特别,甚至还敢在警局门口弄虚作假。
可直到她看到在那个男人提起“山姆”这个名字时,瑞安的表情变了,他脸上那张总是淡漠的面具也有了细微的活动时,她决定继续听那几个来路不明的人说下去。
这时,站在旁边的鲁本斯突然哽了哽嗓子,低声问道,“米勒探长,能不能进去再进一步谈谈?”
男人的精神矍铄的脸上几乎看不出什么破绽。迪琳眼珠一转,没多犹豫,带头把几人领进了招待室。
可她心里依然没卸下防备。在与贝琪擦肩而过的瞬间,她朝贝琪悄悄弹了下手指,示意她马上把这件事告诉局长。
电话里,山姆语气也变得十分语重心长,只听他叹息一声,说道,“瑞安,当年你父亲过世,我是没料到你会接手教堂的,所以,我一直以来都没有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你。”
二人谈论的话题越来越隐私和陌生,迪琳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也是在这时,鲁本斯很识趣地止住了脚步,停在了招待室门口,让所有人等瑞安打完电话之后再进去。
就好像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似的。
看着鲁本斯这样子,迪琳也没再挪步,等瑞安走进去,侧身为他轻轻关上了招待室的门。
“有件事我本不该提,但既然是把真相告诉你,那一定是要把事情从头到尾都和你讲一遍的。”
“山姆叔叔,您有话直说。”
“你哥哥在你们十四岁那年离开人世,包括后来你父亲因病去世…其实都是有迹可循的。”
哥哥…父亲…听到这两个名字,瑞安心里狠狠咯噔了一下。
往事开始不受控地涌入脑海,尘封的记忆被残忍地打开,还没等他来得及反应,又蓦地变成一片空白,他感受到心脏猛地传来了酸痛的感觉。
山姆沉重道:“拥有银铸剑是需要代价的,或受恶魔窥视,或被他人觊觎,或遭力量反噬……”他又长叹一口气,“孩子,自己是否能承受,你心里一定要有数,千万不能硬撑,也不许为难自己。”
“那天葬礼还没结束你就走了,我没能找到你,更没能和你取得联系。要不是有克鲁协会在中间运作,替我找到你,为我提供机遇,我可能要将这个真相烂在肚子里,也恐怕要愧疚一辈子了……”
山姆的声音充满了悲伤和惋惜。
听到这些,一时间,瑞安有些说不出话来。
这股猛烈起伏的波澜让他感觉像是掉进了无底的深渊,冰冷非常。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
他突然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幕。
从他记事起,他和哥哥就不常待在一起。他住在一座精美典雅的大别墅里,唤一对年轻夫妇父亲母亲。他的姓叫做弗兰德斯。
而哥哥和自己的亲生父亲生活在一起,他叫洛维恩·巴克。哥哥和自己长得很像,几乎一模一样。
每年,他都会和哥哥见上两三次面,哥哥和父亲的住的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老旧,但里面总被他们俩打扫得一尘如洗。
即使没有生活在一起,可他们每次见面都会玩得很开心,哥哥总是照顾他,陪他玩游戏。
可这种时光并没能持续太久。
十岁那年,亲生父亲告诉他们,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他很伤心,哭着问父亲为什么。父亲神色凝重地看着他,告诉他,这是洛维恩的使命。
他跑去问养父母,什么是使命,为什么哥哥会有他没有的使命,哥哥有了使命,那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养父母只告诉他,他的使命,就是幸福。
他确实自然而然并且理所当然地过着幸福的日子。他是弗兰德斯家中的独子,从小就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来自家人的足够的宠爱。
有一天,他突然想到,哥哥和爸爸在一起,他幸福吗?他会吃到好吃的提拉米苏慕斯蛋糕,会参加有好听的钢琴演奏的慈善晚会吗?
然而,还没等他得到问哥哥的机会,哥哥就死了。
十四岁那年,噩耗传来,洛维恩死了。
养父母不打算告诉他的,可是他听到了。
后来通过他刨根问底才终于知道,这些年来,哥哥一直跟着爸爸做教堂的工作,生活并不富裕,反而节俭辛苦。
什么教堂的工作,会让哥哥失去了生命呢?
十四岁的他想不明白。
十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有想明白。
可他似乎只明白了一点,哥哥是不幸福的。
他想起哥哥的脸,那张和他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脸。
总是对他笑着,笑得却不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
想到这里,瑞安有些恍然,复杂的心绪揉作一团,千丝万缕化作尖刀,刻骨铭心,刀刀致命。
而他哑口无言。与其说是不想开口,不如说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山姆感觉到了他的怅然若失,毕竟当年那个十四岁的孩子,已经被残忍的事实伤害过一次了。
“克鲁协会给出的条件会很优越,可我希望你最重视的条件是他们能保护你的安全。”
瑞安的声线有些不稳,“山姆叔叔,当年…父亲入会了吗?”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愣了几秒,有些苦笑:“……没有。当年我比他先入会,但在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成为驱魔人这件事想得太过简单。他不愿意受束缚,一心只想驱魔。更何况…当年克鲁协会的高层并不看好他教堂神父的身份,洽谈时期,他们产生了一些不愉快。”
当年,山姆是北原区最大的商行博莱特恩的知名入股人,因为年轻有为,他声誉极其高,影响力也相当大。凭借他的身份地位,入会也是理所当然。
记得在那时,商行发生了一起所谓的灵异事件,山姆叔叔代表商行经人推荐结识了父亲,请来父亲驱魔,并因此和父亲成为了好友。
儿时的瑞安和自己亲生父亲待在一起的时间是十分有限的。但是,山姆叔叔和自己养父母的来往也十分密切。
他依稀记得,很早之前,山姆就和自己的养父成为了商务上的合作伙伴。
养父的祖父原先是北原区很有钱的一位伯爵。后来,伯爵过世,他的儿子,也就是养父的父亲,选择了从商,开辟了家业,创立了投资公司,也逐渐发展壮大了家族。
再后来,也就是自己的养父——弗兰迪·弗兰德斯,成为了投资公司的继承人。
在记忆里,无论是面对养父,还是面对生父,山姆叔叔的话,都是十分有分量的。
瑞安对他的话自然也没多想。
“叔叔,您说的这些,我会慎重考虑的。”
“对了,听说这次案件你是和几个警局的人同去的,有个姑娘叫…迪琳,对吗?”
“是。”
“她的师父我认识,是北原区很有来头的一名老探长,等我回来把你介绍给他,对你以后做事会很有很大帮助。”
“好的,谢谢您,山姆叔叔。”
平静无波的心情,客气礼貌的回答。
瑞安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麻木冰冷的机器。
什么死不死的,什么惨痛沉重的代价,他都没有那么在乎。
好像只有刚才在提起哥哥和爸爸的时候,他才短暂地活了一瞬。
那股在心里埋藏了许久、多年以来已经从生根到逐渐发芽的执念驱使着他,让他想要了解当年的更多。
要把电话回拨过去吗?
他站在那里,陷入沉思。
还是不了。
与其听别人嘴里说的,不如自己亲自去探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