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眼,在周家也呆了好一阵子,从繁花似锦到岁暮天寒大概数了有五次吧,虽然云婶儿和周石初会时常念起日子和节气,倒是加深了我对时间的意识,但我还是习惯于看天色、看季节。日出是始,日落是息,日出日落便是一天;五颜六色是春朝,郁郁葱葱是长夏,金黄伴着酒红必是秋日,灰白惨淡则是凛冬,四季一个轮回,岁月清晰可见。
我不敢离山太远,镜石镇是最好的选择,又能感受人间风景,又能记挂山中岁月。有时我会独自去山脚下徘徊,但一次也没能遇上那负心的狐狸。有几次倒是见过几个来来往往的妖精故友,它们有的匆匆而来,有的匆匆而去,我跟它们询问大狐狸这些日子可有上山?它们关心我何时回去。那扭扭哒哒的花妖,笑盈盈的问我怎生气色这般好?可是采了背我下山的那位公子的阳气?我摇摇头说大概是人间的吃食好吧。她也摇摇头说那位公子贵气无边你也是看到了的,不跟着沾沾光实在太亏了。我问她可有见过大狐狸?她笑我执着于故不如珍惜眼前。我问她下山去哪儿,她说可以来镇上的花楼找她。
这一年门前的两棵柳树差不多有两个我那么高,不知道是我养的好还是它们本来就强壮,那树干也结实,比同年期的树粗上许多,不再用我像以前一样呵护,它们自己就能挺过风霜,熬过雷电。周石初见我很喜欢它们,便将自家院子外扩,把柳树圈了进来,新修了大门楼,以前的大门变成二道门,这样一进院子就能看见两棵大柳树。他又在树下置了石桌石椅石床,夏天的傍晚,若是他在家,晚饭后便和我一起在柳树下或坐或卧的聊天儿纳凉。他还是偶尔出门十天半月,回来的时候风尘仆仆,有所不同的是最近这两年,他在出去之前,都会有意无意的跟我交待一下他要去哪里以及大约何时会回来。例如他会说下个月初三回来,或者冬至前后回来,每每在这个时候,我对日子和节气就有了一些概念,会经常问起云婶儿今天初几了?冬至是不是后天?
周石初回来的时候总是会带一些我在镜石镇见不到的玩意儿,看到我满脸新奇,他就很有成就感。但有时他也会遗憾,抱怨这次出门见着过的哪些新鲜玩意儿不好捎带,没法儿给我拿回来开眼。
这天是他这次回来的第三天,傍晚他倚靠在石床上眉飞色舞的继续讲着这一趟回盐临老家的见闻。我求知若渴的听他显摆,尤其他讲到一些我没尝过的吃食,我就分外有精神。说来奇怪,以前在山上的时候,除非好奇心驱使,否则我是不吃东西的,但五年来经过云婶儿的调教,周石初的培养,我对他们的食物竟越来越感兴趣了。
云婶儿说周石初似乎也有了这样的变化,她刚来周家的半年里,周石初对吃穿从不挑剔,对她的要求无非是填饱肚子。但自打我来了以后,周石初竟开始对云婶儿的厨艺、菜谱品头论足、指手画脚起来。我有一次跟云婶儿说,周石初这人怎么这么事儿多呢,云婶儿倒是不很在意甚至还有点认同他的“事儿多”。她说现在你们是两个人吃饭的,跟当初他一个人吃饭是有大大的不同的,两个人一起自然要把各自的口味需求都讲出来,才能越来越和睦,越来越融洽,你也不说,他也不说,时间长了就生分了。他看似是在跟我提要求,但他提的要求你若记得,你提的要求他若记得,那后面漫长的人生才能互相依靠。她说,所以啊怀瑶你也可以对我提要求,当然你提的要求也要让少爷听得到。云婶儿对于各种要求有求必应,乐此不疲,似乎越是有人对她提要求,她就越能变得更有活力。互相依靠我倒没有多想,可自那之后,我也真的开始有样学样的提一些自己的要求。比如云婶儿今日的小食里梅子太酸了,我就会说梅子酸了,而周石初呢,似乎真的记下了,改天我们若是去闲逛,他就会问我说哪里哪里新开了一家味道甜一些的蜜饯铺子要不要买来尝尝。作为回报,他说的话呢,我也学着记下,比方哪天他跟云婶儿说最近几日菜谱里的炸物太多了,那后面我们去酒楼他让我点菜的话,我就会尽量避开炸物。时间久了,我们也形成了一些默契,两个人一起的时候,都尽量挑选双方都喜欢的,避开对方不喜欢的。他在家的时候,无论做什么,我脑子里总萦绕着一个问题,那就是“周石初觉着怎么样?”,这种感觉还蛮好的。
这会儿我和周石初正半倚在石床上闲聊,他慵懒地说着:“夏天也算是吃鲈鱼的季节,鲈鱼带你吃过的,清蒸和红烧你都喜欢,但最肥最好的鲈鱼,那还得是霜降前后的松江鲈鱼,这次我是没赶上,中秋若有机会还会再回去一趟。那会儿满街市最出名的几家酒楼都会争先恐后的挂出金齑玉脍的菜牌儿,挑选三尺以下新鲜厚实的鲈鱼,剃去鳞骨只留下晶莹清香的鱼肉,找来最棒的割脍师傅操刀,将鱼肉切的薄如蝉翼,轻可吹起,谁家的鱼最鲜,谁家的肉最薄就赢了一半,这就是玉脍。”
我听得入了神,赶紧问他:“那金齑是什么?”
他伸了个懒腰,横过身子无赖的把头枕到了我腿上,继续讲起来:“取粳米、南瓜、橘皮蒸熟,再与葱、姜、蒜一起捣碎,加入白梅酱搅匀,南瓜和橘皮的颜色把整个酱料染至金黄,这齑料便得名’金齑’了。各个酒楼的齑料或因材料的比例,或因师傅的手法有些许差异,但也因为有差异,食客们才可根据自己的口味和喜好选择不同店家,但再有差异,有一点是不能变的,那就是齑料一定要做成黄橙色,这样才能衬得上这个’金’字。”
“这生吃的鱼肉没有鱼腥味儿吗?我跟云婶儿去早市,那卖鱼的摊位很是腥腻的。”我问。
“上好的鲈鱼肉质清新,肥美甘甜,没有一丝腥秽。”周石初认真的回答。
“那这个金齑玉脍只能去江南吃吗?镜石镇不是也有鲈鱼,为啥能清蒸能红烧不能生吃?”我不解。
“只有松江鲈鱼口感是最好的呀,那皇帝老子想吃这个也是要找个借口下江南才能吃上一口最正宗的呢。”周石初傲娇的说。
“那带我去。”我要求他。
“都说了镜石镇的酒楼不做这个菜。”周石初没明白我的意思。
“所以你带我去呀。”我推他坐起来,看着他的眼睛。
“带你……去……哪儿?”他小心翼翼的问。
“能吃金齑玉脍的地方,还有……你以后要去的地方,你说的那些我都想亲眼看一看,摸一摸,尝一尝。”我说。
“你要跟我一起去?”他重复了一遍。
“一起去以后你要去的每一个地方!”我也重复了一遍。
“你终于肯离开镜石镇了?”他问。
我点点头,周石初把我抱进怀里,我觉着他很激动,也很欢喜。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知道我不舍离开镜石镇,我其实从未跟他提起过我不想离开镜石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