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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一个月后程纯返校,一切都不同了。无论是她走进教室还是宿舍,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到她身上。

  她竭力想装作和以前一样回到座位上,却毫无头绪不知该拿哪一本书出来。这种情况整整持续了一个星期,大家对她的好奇心才渐渐淡去。

  每本书都有崭新的页数等着她去学习。管雨菲每天都给她打电话,在程远征葬礼后一个星期,她开始给程纯讲每门学科的进度,并询问她要不要把课本给她带回家。

  “不用了,过几天我就回学校了。”没料到她口中的几天又是半个月,这半个月程纯住院了,因为胸膜炎。

  生活仿佛又回到了正轨,王敏华得知她因病入院专门又过来探望。病床上静静躺着那个对前途和生活深感迷惘的孩子,她那双杏眼因为哀痛和疾病的折磨深深凹陷下去,清瘦的面孔上颧骨突出,脸色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苍白。

  王敏华劝她不要放弃学业,她已经给程纯家的社区居委会写了一封建议信,不久的将来,程纯家很有希望得到一笔救助款。

  她还打听到省里领导已经批准追加程远征“见义勇为烈士”的荣誉称号。考虑到烈士家具体情况,后期会有一笔专项抚恤金发放到程纯家。

  “高中生活费和大学学费你都不用担心,国家不会忘记烈士们慷慨赴险、救人于危难的壮举。民政部等部门有专门关于见义勇为人员权益的文件,其中有一条就是加大对其子女受教育的保障力度。所以,你也不必为自己两个弟弟将来的学业忧心。居委会和市里领导都会尽量照顾你们的,老师已经跟学校提出申请,从下个月开始每月给你发放500元生活费直至你高中毕业。”

  王敏华坐在病床边,正在这时候医院食堂员工送来了一碗小馄饨。程纯左手正输着液,王敏华接过饭,要喂给她吃。程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可以:“王老师谢谢您为我做的一切,您还没吃饭吧,我请护士来帮您订一份午饭。”

  王敏华说自己是在家吃过饭过来的,她此行的目的是嘱咐她安心修养身体,等到身体完全康复了再回学校。耽误的课程先不要担心,她已经让马明哲整理好了每天的学习笔记,程纯返校后可以作为重要的学习资料参考。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多思伤神。王敏华走后,程纯闭上眼睛躺在床上,耳边回响着老师的这句话。

  可是意识是很难控制的,她拉开病床边上小柜子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眼镜盒。每天她都会把这个眼镜盒拿出来好多遍用手摩挲着镜框、镜片和镜腿上的银线圈。

  管雨菲休息的时候会在医院呆上一整天,她陪程纯到住院大楼下面的公园散步。春天来了,公园里的迎春花开得格外绚烂夺目,碧绿的嫩枝上缀满了黄灿灿的轻盈的花朵,一眼望去仿佛一团黄灿灿的云。酝酿了一个冬天的生机和活力在此刻尽情迸发,任谁看了都会赞叹不已。

  程纯上午九点到的宿舍,那时候大家都还在教室上课。她把从医院背回来的一包药取出一星期的分量装在礼品袋里,其余的锁进衣柜。

  拎着礼品袋——里面还放着那个看了无数遍的眼镜盒,程纯来到了阔别许久的教室。数学课已经接近尾声,程纯在前门口喊了一声:报告。

  数学老师是一位体型微胖、个子高大的老头。他闻声一怔,待看清来人是那个家里出事的小姑娘,眼里随即换上了一种怜悯的神色。他点点头,格外温柔地招呼程纯回到座位上。

  程纯把纸袋塞进课桌,又从课桌书包里摸索出数学课本、笔记本和笔。她不在学校的这段时间管雨菲已经帮她把东西都收拾妥当拿回她的宿舍,听说今天上午程纯就会返校,管雨菲就把她的东西重新带回来了,因此班里同学有不少人已经知道班长今天要回校上课了。

  黑板上写的是:直线和抛物线的位置关系。完全陌生的知识,程纯像个傻瓜似地拿笔在笔记本上抄下标题。老师接着开始分析课本上的例题,眼光不时向程纯这边瞥来。

  原来即使对方说的每一个中文你都认识,但是换一种排列组合讲出来,于你也可能是无法理解的天书。

  第三节英语课情况稍微好一点,虽然是从新单元的半途开始讲起,程纯还能跟得上。

  数学课和英语课中间休息的十分钟,管雨菲接了一杯水端给她,紧接着宿舍的女生围上来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

  一个月不见大家生分了许多似的,一时之间不知从何开口,还是同桌周思雨先打破了尴尬:“班长你终于回来了,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因为你这个位子一直空着,我就成了老师提问的重点对象,老师们还经常坐在我旁边,我心里那个紧张呀,还好你回来了!”

  “是的是的,周思雨说得没错,这段时间她可太惨了。”其他女生七嘴八舌附和道。程纯转过脸冲着同桌抱歉地笑了笑:“周思雨,不好意思啊。”

  语气微弱,呼吸急促,俨然大病初愈的人。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管雨菲把温水放在程纯面前,那个草莓杯第一次盛满了清澈的水。

  “班长你回宿舍了吗?你的被子我给你卷起来用床单盖上了,防止落灰,你看见了吗?”说话的是唐忆旸,她坐在程纯前面的位子上,边说边细细打量程纯的变化。她看见她捧着水杯的左手手背一片淤青。

  程纯看见了。她听管雨菲说了,是她到她们宿舍要把她的床铺盖上的,唐忆旸饶有兴趣地跟她打听程纯到底要休息到什么时候。

  “谢谢你。”程纯也对她虚弱地笑了笑。

  唐忆旸感觉程纯这次回来之后变化很大,不提身形消瘦、面色异常苍白暗淡这些,单是和人讲话的语气都温润起来,没有了往日的咄咄逼人。

  语文课比英语课又好一点,物理课和化学课就分外难熬了。上午的课程一结束,马明哲果然交给她语数外、理化生六门课的课堂笔记,六门课七本笔记。

  听说她不在的这一个月,原来班长的事务是马明哲代劳的。

  她趁机提出中午请他吃饭表示谢意,马明哲推辞不过,又加上管雨菲在一旁撺掇,就和两位女生一起去食堂吃了午饭。

  “你不用谢我,是班主任在班会上交给我的任务。我哪有这么细心能想到这些。”马明哲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程纯在窗口买了三瓶可乐,递给马明哲一瓶,她和管雨菲各一瓶。

  程远征见义勇为的事班主任和管雨菲都在班里讲过,他心里着实佩服,也为和自己同龄的女同学深感惋惜。希望这些笔记能对她有所帮助。

  “对了!化学笔记我是摘抄她的,”马明哲指了指她身边的管雨菲,“她化学成绩一直比较好,”他接着补充道,“所以也不全是我的功劳,彭翰也来找我要我把他的物理笔记抄下来给你……”

  管雨菲听到这里连声呛咳:“真的假的?”

  马明哲点点头,微皱眉头:“不过他的物理笔记跟别人的记法不一样……好像就是把每堂课讲到的公式和定理一字不改抄下来而已,连注释都没有。”

  管雨菲掩嘴偷笑:“我看学习委员你还是把你自己的物理笔记给纯纯吧。”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考虑到他一番好意,我就准备了两本物理笔记。”果然是心细如发的学习委员,管雨菲看着他喝可乐,两眼闪闪发亮。

  落下的课程像一座大山压在程纯身上,她若有所思地嚼着饭,突然对着空气说一句:“能追上来吗?”

  马明哲和管雨菲面面相觑,异口同声地说:“肯定能!”

  可是没有多余的时间不是吗?白天一整天的课程排得满满当当;晚自习三节课只有一节课能自主安排,其他两节课都是各科老师安排的考试时间;晚上十点宿舍准点熄灯。

  只能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看书,可是又担心翻书的声音影响其他人休息……

  可怕的不是学习而是学习这个过程。幸运的是,晚自习考试时间,老师们考虑到程纯已经和学习进度脱节的实际情况,暂时不让她考试了。

  于是在全班考试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地看书、看笔记。有时候,老师们会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她的赶课进度,顺便给她讲解她错过的重点、难点。

  “只有你自己尽力追赶全班同学,全班同学不可能因为你一个人停下或放慢教学速度。压力也不要太大,无论什么时候身体第一。”王敏华语重心长地对她说。

  “我知道,谢谢老师们都没有放弃我,还格外照顾我。”

  程纯的压力在返校两周后达到峰值,最近她频频觉得恶心,好像所有的知识点只学到囫囵吞枣的程度,根本就没有深入理解、牢固掌握。

  她由一开始的信心满满逐渐变得焦躁不安,下个月就要月考了,她总不能还搞特殊不参加考试吧。

  现在老师们在课堂上几乎不叫她起来回答问题了,担心她答不上来觉得难堪。一个月之前,她在班里还是老师们的希望,现在她好像成了他们的负担、成了班里的异类——尽管管雨菲安慰她目前的处境只是暂时的。

  万一月考成绩拖了全班的后腿,她怎么对得起所有帮助过她的师生好友?万一成绩一塌糊涂她不知道还有没有信心继续追赶下去。

  从前的优异成绩至少给了她自信,不像现在,她连一句维持纪律的“不要大声讲话,安静点!”都说不出口。

  第一节晚自习一结束,程纯就跟马明哲请假说她有事回宿舍一趟并拒绝管雨菲的陪同。

  她从书桌里拿出那个眼镜盒一路步履匆匆走到宿舍楼下,宿管阿姨从眼镜上方瞧着气喘吁吁的女学生厉声喝道:“哪个年级的?晚自习时间回宿舍干嘛?”

  她撒谎道:“肚子痛,回来拿卫生巾。”

  “去吧去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阿姨重新将视线收回到桌上摊开的报纸,仔细在股市专栏拿红笔标记着。

  程纯很快下来,她没有回班里而是直奔操场而去。她拿的也不是什么卫生巾,是藏在一堆药中间的烟和打火机。

  操场东南角是卫生间,教学楼各个楼层都有卫生间,东南角的卫生间是给师生在操场活动时用的。

  卫生间一路朝北的墙边生长着一排高大的白桦树,紧挨着白桦树的西面种植着一团团巨大的修剪成球状的大叶黄杨。大叶黄杨中间有一个不足三十平米的石砌莲花池,莲花池傍边零星散落着几个牢牢固定在地上的大理石凳子。

  尽管有路灯,但是在白桦树和大叶黄杨的掩映下,夜晚那个角落还是黑漆漆的静谧极了。程纯要去的地方就是那里,刚跑到一半,耳边传来叮铃铃的晚自习铃声。程纯的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根本没注意身后有人跟过来。

  她躲在球状的大叶黄杨后面,坐在石凳上。月光皎洁,明晃晃的好像比两侧的路灯都要亮。

  她端坐在那里,左手支在腿上,右手环抱住左肘,大概有十分钟她一动不动仰头盯着夜空中那半圆形的月亮。

  要不是听见她长长的叹息,彭翰差点以为那是一尊雕像。

  花来衫里,影落池中。

  他脑海里浮现这两句不知在什么地方听到的诗词。她完全变了样,再也不像在WF时候看到的那样充满活力。他不知道这个女生还要多久才能重新恢复生机。蓝白相间的校服穿在她身上显得过于宽松,以前他没发现。

  她忽然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然后他看到她起伏的肩膀,像是在无声地哭泣。晚风吹来阵阵草木的清香,他就这样站在背后静静地凝望着她的侧影。

  她终于止住了咳嗽,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低头端详了一会儿,然后听见“啪嗒”一声脆响,像是关眼镜盒的声音,她又把那个东西放回口袋。

  她从另一个口袋掏出一个方形的小盒子,

  彭翰看见前方夜空中闪现一簇梭形小火苗——她竟然在抽烟!

  他心里的同情和怜悯瞬间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熊熊怒火。

  他弯腰在莲花池附近的一片碎石瓦砾中捡起一个小石子朝她的后背投掷过去。

  程纯触电般的浑身一哆嗦,转身发现身后的那个少年。她慌忙扔掉烟蒂,他绕过池子来到她身边踩灭烟头,把烟捡起来向她伸手。

  她亮闪闪的眼睛里流露出忧郁的神情,脸颊边的泪痕还未干。

  她犹豫了一下把那包香烟交给他。他接过香烟连着捡起的烟蒂一并扔到围墙外面。

  “你会告诉王老师吗?”

  “那要看你月考成绩如何了。”

  她苦笑了一下:“如果我现在就放弃呢?”

  他想了一会儿:“无所谓,反正是你自己的人生。”说完这句话他转身离开,程纯呆立在原地。

  少年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停住脚步:“你应该也知道你并不是世界上最悲惨的那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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