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遥不可及的告别
真正瞧见躺在病床上的插画师少女时,雁愣了好一阵时间。直到一道怯懦却又清越的嗓音响起,才把他的心神从无边的寂寥中唤回来。
少女住在一间位于医院住宿部角落的单人病房里。二楼,环境僻静,两面有窗,能瞧见窗外枝叶繁茂的榉树。
两面窗都开着,吹动榉叶的轻风便从一面吹进屋内,吹起医院轻薄透明的白色窗纱,又从另一面回到窗外。
病床右边的矮木柜上摆着盛一半清水的玻璃花瓶,瓶里插满他知晓或不知晓的、各式各样在初夏盛开的花。
发现种种这些,已经是雁被少女唤醒之后的事了。
在护士领他进门的第一个瞬间,他便朝着病床上的少女瞧去,随后便一直被吸引住了视线。
瞧她的脸,瞧她披散的长发,瞧她直直与自己对视的眼睛,瞧鼻子、瞧嘴唇、瞧耳朵。
他一时间从少女的身上瞧出一抹不似存在于世间的洁净来。
肌肤上瞧不见任一瑕疵的斑点,长发泼墨一般乌黑发亮,连同眼睛也清澈如镜面一般,只瞧得见对视着的他的倒影。
随着这抹感觉,竟连那因着癌病而分外苍白的脸色,也让他觉得只是尚未沾染上世间生命的生气。
直到少女出声唤他之前,他便就这样看着。与他对视的少女似乎也这样一直望着他。
看他的脸,看他的头发,看他直直与少女自己对视的眼睛,看他的鼻子、嘴唇、耳朵……
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打量、探看,直到连同他脚下踩着的帆布鞋也一起印在脑海中,才终于总结似地点了点头,朝他轻唤一声。
仿佛一定要如此确认一番,确认一直以来同自己合作的作家是怎样一个人,直到可以在心里说出“嗯,原来这就是一直以来用我插画的那名作者呀。”才能彻底安心似的。
“雁?”
点了头后,少女如此唤道。
雁不仅是他的名字,也是他的笔名。
“嗯。”
等他终于回过神来,回应一声。少女脸上的怯懦与防备便随之消却些许,肉眼可见地明亮了几分。
“同我差不多年龄……啊!我十六岁,生日是三月。”
“十六岁,五月。”
“这样这样……雁……雁,名字呢?我的是,花咲都。”
不知是癌病的影响,还是都瞧见他后太过兴奋了,花咲的话磕磕绊绊地语无伦次起来。
“日向。”
“日向……雁?”
“日向雁。”
“这样这样……”
花咲轻声低喃着,不断眨着眼睛,苍白的脸蛋上终于浮现出一抹红晕,添上了少许生气。
她低下头,仿佛回到了她自己洁净空白的世界中,嘴角噙着一抹笑意,把雁晾在了一边。
他走到窗帘鼓动的那面窗前,抬手伸出窗外,感受吹进病房内的轻风。一直等到近一分钟后,花咲清醒过来,慌慌张张地拉出她躺在病床上用来绘画的平板。
“啊!对了!插画。”
他闻声回过头,靠近病床,站到那捧五颜六色的花束旁,闻到一抹复杂却不浓重的清香。
倾身去看放在两人中间的平板。
“第三章的这张、第五章的这张……然后,封面就用这张好了,这一张我最喜欢……或者或者、雁自己来挑一张。”
“就这张了。”
不知不觉间,他同花咲两颗脑袋近乎凑在了一起。少女柔顺的长发散落,抬手撩拨时,轻碰了下他的侧脸,触感冰凉。鼻息间仍然只有花束的香气飘来,少女留存在世间的气息,微弱得不像话。
“好呀……有需要改的吗?”
“没有没有。”花咲伏在病床上完成的几幅插画,其实也有与他预想画面不符的地方,例如刻画角度啦、角色站位啦……
可对于文字来说,修改这些方面的内容再简单不过;而对于一幅插画来说,无论其中任何一种,都是几乎要重画一幅了。
联想到花咲可还是躺在病床上,他便无可避免地心生出远多于平日的宽容与怜惜,不忍提出诸如此类的要求。
况且几幅插画里多余的线条都有认真擦去,该精细刻画或富有张力的地方也一概有之,就算放在平日当中,也是完成度很高的画作了。
作者与读者还有视角差别,说不定花咲按照自己的理解画出的插画还会比他所预想的样子更受欢迎。
“就这样就好么?”
“就这样就好。”
“好呀好呀……”
确认完插画,两人之间的距离重新拉开。
花咲的脸上浮现出单纯因为受到认可而开心的笑容,望着他又眨了眨眼睛。
“那……我该走了。”
另一边的集宿楼里,估摸已经快要收拾完行李的遥还在等他一起回家,逐渐迫近的发车时间也不容许他再停留了。
“听说,”走到门前时,他想了想,留在最后说,“听说你这几天就要手术了……希望顺利。”
“是明天。”
“手术?”
“嗯。”
花咲一直凝望着即将推门而去的他,嗫嚅着轻抿嘴唇。
“那个!雁——”
在他转动门把手时,终于又唤了一声,好似未被癌病影响般激扬清越。吹进病房里的风也突然间疾了些,仿佛是被花咲唤了过来似的。
可她却也就只这样唤了一声,话音颤动地唤了一声,待雁将手中的动作停住后,便又没了下文。
通风明亮的单人病房里,一时间只剩下了窗帘鼓动的风声。
他回首望向花咲的眼睛,一阵恍惚,仿若在此风声中窥见少女颤栗的灵魂,虚弱而又飘摇。
“……花咲。”
他酝酿起能让花咲安心哪怕一分的说辞,本是想直接喊名字的,可那一声“都”却怎样都不能立即唤出口去。
“还记得《命泥棒》吗?”
五六年前一本得了新人奖金赏的短篇小说,讲的是篇寿命换取愿望的故事。
而故事中牵动男女主角的那座寿命神社的原型,便是坐落在他家乡附近的山林中。
随着一本小说的畅销,那座神社甚至都重新热闹起来。
他在参拜神社时听巡游的读者聊起那本小说,旋即喜欢上了看书,才在考上高中之后的现在,成为了一名小说作家。
以上这些也都写在了他的作者简介里,自然也与花咲聊起过这些。
“记得……”
“等回到鸟取,我还会去参拜那座神社。许个愿吧,用寿命换取健康什么的。”他向躺在病床上面容苍白的花咲展现出尽可能轻松的笑容,打起精神说。
“许愿么?”
“嗯……嘛,一场手术而已,大概也用不到多少寿命——比如少活二十年,从本来能活一百二十岁变成只能活一百岁?”
“一百岁也太贪心啦!”花咲瞪大了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也跟着轻笑起来,“哪有那么好的事呀……”
“许愿嘛——不还有‘我的愿望是再许三个愿望。’那种么?”
“哪里要一百岁!如果做完手术能恢复健康的话……十八岁,十八岁就够了。”
“只要十八岁?”
“十八岁零一天吧!让我过完生日以后,还能有足够的时间去和每一个认识的人告别。”
尽管愿望实在卑微得可怜,花咲的眼中却闪烁着像在幻想天堂一般憧憬的光。
仿佛如此对她来说就已经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