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986(1)
明日似在遥远世间正在转
Do you wanna dance tonight
明日似在遥远一切在转
Do you wanna hold me tight
——《跳舞街》陈慧娴1986
2.
陈家贵先于陈仁达跑出去,冲到村头的一间民房前,看见鸡在飞,狗在跳,孙荣刚一把菜刀抵在吴淑芬的脖子上。
“有种你就砍死我,来,把刀口转过来,别用刀背对着我!”吴淑芬披头散发,梗着脖子,完全没有刀下鱼肉的自觉,气势比双目赤红的孙荣刚还足。
孙荣刚嘴角抽动,手却忍不住哆嗦,咆哮道:“死破鞋,你以为我不敢吗?”
吴淑芬胸脯抬得老高,仿佛一个得胜的将军,“我是破鞋,你是什么?我呸,你连男人都不是!快,别废话,砍死我,我死了投胎离你远远的,我变猪就跟猪过,变狗就跟狗过,怎么都好过跟你过,没屌用。”
破锅自有破锅盖,明眼人都看得出这对夫妻形象不配。吴淑芬唇红齿白,前凸后翘,年过三十,依旧风韵犹存。而孙荣刚瘦削矮小,歪瓜裂枣,不少人传他身体有缺陷,不能人道。
这家的事陈家贵隐约听陈仁达说过,好像是年轻时候孙荣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偏偏看上了村花吴淑芬,总躲在暗处偷看。孙荣刚的母亲发现后,也不制止儿子,反而把吴淑芬骗到家中,关了一夜,第二天村里就传闻吴淑芬破了身子。农村保守,未婚女子出了这种事要被浸猪笼,吴淑芬回到家被父亲打得浑身青紫,几天后草草送到孙荣刚家。
男女间的这点事,自个的讳莫如深,别人的却求之不得,想听的人多,敢说的人少。两口子能闹到这明面上,精彩程度不比富贵录像厅的电影少几分。两人声音不小,门又大敞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半身子进了屋,等陈仁达气喘吁吁赶到的时候,已经铜墙铁壁一般,赶谁都赶不出去。更有甚者,从开始的紧张变成后来的不耐烦,滋生出些不应该有的期待。
“光打雷不下雨,打啊,怎么还不打。”
“可能确实不是个男人,哈哈。”
李富吊儿郎当地路过,吐着瓜子皮凑过来看热闹,别人都咬耳朵议论,他嘴上没把门,大声喊道:“哎哟,都被戴了绿帽子,这一刀还没砍下去啊。”
“快闭嘴,都别说了!”
陈仁达太清楚这些话的杀伤力,恨不得伸手堵住这张说话不过脑子的嘴。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孙荣刚就面露疯癫,发出嘶哑的吼叫,哆哆嗦嗦举起菜刀。阳光下,菜刀如明镜高悬,照出自己扭曲的面孔和吴淑芬嘲讽的笑容。
“孙荣刚,把刀放下来,有什么事好好说。你别犯浑,杀人要坐牢的。”陈仁达吼道。
“对,杀人要坐牢的,坐牢了就不用待在这了,不用待在这就没人笑话我了。”孙荣刚喃喃自语,终于不再犹豫,掉准刀口,直直朝女人砍去。
刀锋刚碰到女人白皙的脖颈,悄然爬上房顶的陈家贵从天而降,孙荣刚被扑倒,重重地撞在地上,菜刀脱手而出,朝门口贴地滑去。观众席险些变成案发现场,围观的人不由得呼喊出声。
“都愣着干吗,还不上去。”陈仁达的吼声惊醒众人,几个男人一拥而上,死死按住孙荣刚,又有一人递来绳子,众人合力把孙荣刚捆了个动弹不得。
陈仁达这才松了口气,瞥见陈家贵擦伤的手臂,把教训的话咽了下去,只说“你自己回去把录像厅关了,我忙完再找你算账。”
这时李富扬了手里的瓜子,嬉皮笑脸地过来说道:“达叔,别关啊,不做转给我呗。”
“滚,”陈家贵没好气地说道。
陈家贵在家里浑浑噩噩了两天,直到第三天该给和明朗发薪了,才心事重重地出了门。
富贵录像厅门口,陈家贵看到了两天没见的陈仁达,他身后跟着个李富,此刻一副规规矩矩的模样。
“达叔,我很有诚意的,里面的设备家具我都要,你折个价给我,房租我可以押二付三。”
和明朗从录像厅出来,急得满脸通红,围着陈仁达团团转,“达叔,你等贵哥回来再商量好不好,这边还有客人呢,你们这样大声议论,人都走光了。”
李富抓住和明朗的胳膊,大力往自己身边拽,“大人说话小孩别闹,等我接了这里,给你加工资。”
和明朗挣扎着:“我不要你的工资,贵哥不会把录像厅卖给你的。”
陈仁达心思根本不在钱上,听到陈家贵名字愈发不耐,像摆脱什么烫手山芋般说道:“就这么定了,你赶紧凑够钱来找我过手转让。”
“李富,别在我这动心思,没有好果子给你吃。”陈家贵吼着走过来。
“达叔,你们聊,我先走了。”
看到陈家贵,李富心里犯怵。别人不知道,他可太清楚了,陈家贵之所以年纪轻轻被人叫声贵哥,还真不是因为他村长的儿子。
有一年南岭村收成特别不好,偏又遇上隔壁村半夜偷粮。陈仁达好声好气要了几次要不回来,只好找到布吉公社的领导同去。铁证面前,隔壁村承认偷粮事实,但说还不上,已经分了吃了,要就全部都在屎坑里了。陈仁达吃了个哑巴亏,铩羽而归,被南岭村村民骂了狗血淋头。
那时,陈家贵才十几岁,脾气像个炸弹一点就着,吃不了一点亏。他叫上七八个平时闹在一起的兄弟,浩浩荡荡杀到了隔壁村。两边人没说几句就掀了桌子,陈家贵年纪最小,却挑人家生产队最壮的劳动力干,手上没轻没重的,把对方揍到地上起不来。最后浑身是血地逼着对方指路,吆喝兄弟们扯上隔壁村的骡子,硬是把粮拉了回来。全村人都当陈家贵是英雄,只有陈仁达一边心疼地给包扎,一边大骂惹祸精,把陈家贵关在家里一个多星期才放出来。
李富脚底抹油溜了,和明朗还在不停地恳求陈仁达,吵得陈仁达耳朵嗡嗡叫。
“我们家的事我们会自己商量,你一个外人别跟着瞎掺合了。”陈仁达说道。
“这东西是我兄弟,不是什么外人。”陈家贵说道。
面对陈家贵,陈仁达下意识就是纠错:“会不会说话,怎么可以叫你兄弟东西?”然后陈仁达尽量平心静气地对和明朗说:“小东西,啊不,小兄弟,让我们父子单独谈下好吗?”
和明朗点头闭嘴,走远几步,目光还是盯着陈仁达。
陈仁达无奈,对陈家贵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贵,这事没得商量,论法,两证上是我的名字,我不破坏个体户合法经营,但收回铺面使用权很合理。论理,我是你老子,你是我儿子,我管你合情合理。所以别再胡闹了,你愿意工作就去找你大佬,不愿意干家里也养得起你。”
陈家贵失望地问陈仁达:“爸,你是不是根本不相信凭我自己能做成事。”
“不是的,阿贵,相反我就是太知道你能做成,所以宁愿你什么都别做,免得闯下弥天大祸。”陈仁达叹了声气,抬脚走了。
和明朗紧跟着跑过来,满脸愁容地问陈家贵:“贵哥,这怎么办?”
“你别担心,我来想办法。”
陈家贵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一点办法都没有,他要是有办法,也不用遮遮掩掩,让和明朗挂这个虚名了。
陈家贵心里烦闷,告别和明朗,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着走着,身后传来摩托车的隆隆声和阵阵欢呼。
“跛仔明,你发财买新车了。”
“本田王双缸125,神车!”
跛仔叫刘永明,是陈家贵的表兄弟,两人一起长大,感情很深。陈永明骑着摩托车突然一个甩尾,拦在陈家贵面前。
“阿贵,你看我的新车靓不靓?上车带你去兜个风。”
陈家贵嗯了一声,上了陈永明的后座,朝梧桐山疾驰而去。
盛夏时节,满山树木郁郁葱葱,遮天蔽日,引擎轰鸣,两人沿着狭窄的土路往上骑行,露在外面的脚肚子被两旁的灌木反复撩拨。行至半山腰以上,前方的路口光线渐强,冲出去视线豁然开朗。眺望山下,香港内地两个世界,都市繁华与农田阡陌只是一水相隔。
陈永明停车,两人踩平杂草坐下。
“阿贵,怎么今天丢了魂似的?”
“阿明,我害你得了个跛仔的外号,你怪不怪我?”
多年前,陈家贵的叔叔陈俊生第一次从香港回来探亲,变魔术般拿出一堆花花绿绿的零食,今日朱古力,明日鸡蛋仔,吃得陈家贵念念不忘。陈家贵问陈俊生,一个月要挣多少钱才能每天吃这些,陈俊生笑笑说不多不多,千儿八百就可以。这对陈家贵简直是天文数字,陈仁达张细妹两人月收入加起来不到一百,陈家贵一百块的人民币都没怎么见过。陈家贵又问陈俊生一个月能挣多少钱,陈俊生说老板离不开他,一个月给他三千。陈家贵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心生向往之情,愈发不理解父亲陈仁达对陈俊生的那种冷淡,这世上,哪有光脚嘲笑穿鞋的。
等陈俊生回香港后,陈家贵越想越不是滋味,他拿一包署仔说动陈永明跟着他去香港找叔叔陈俊生。两人背着干粮,沿着梧桐山一路攀爬,结果在树林里迷路了,两天后干粮吃完,陈永明爬到树上去掏鸟蛋,晨起树干湿滑,不慎跌落,折了一条腿,被救后打了石膏在医院躺了很久。
村里人好给人取外号,什么口水强、姣婆珍、倀鸡英,一旦发现哪个外号对本人最有杀伤力,就不厌其烦地叫一辈子。出院后很长一段时间,陈永明走路走不快,一颠一颠的。顽童们跑在他前面一边模仿,一边喊跛仔明,欺负他气急败坏,又无可奈何。
“是我自愿跟着你的,你又没逼我,趁我还没有混出头,让他们多叫几日跛脚明,以后说不一定就得像那些香港人一样叫我陈总了。”陈永明从旁边抽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上一颤一颤的。
陈家贵心下稍安,问道:“你搞的那个劳动服务公司是卖什么的?”
“劳动力,按个数算钱。”
陈家贵大惊失色,“你怎么能干违法的事?”
陈永明一掌拍在陈家贵背上,“什么乱七八糟的,我的意思是我给人介绍工作,按人头收费。”
“介绍什么工作?”
“还能什么工作,就是到工厂缝衣服打螺丝呗。上个月我跑了一圈湖南湖北的农村,看到找不到工作的年轻人,就问他要不要挣钱,要挣就拉到这边的工厂。个人就收介绍费,工厂就收招工费。”
“两头收费,那钱好赚。我也想自己做点事,可我老窦就是不能理解,觉得我做什么都会闯大祸。”
“哎,阿贵,你肯定觉得你老窦活成屎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但今天我要说句公道话,你听了别生气。他们这辈人也年轻过,你有过的冲动他们也都有过,只是那时候行差踏错一步就会一辈子吃尽苦头,他们的胆子多少年前就被吓破了,怕自己不得善终,更怕你步了后尘。”
陈家贵想起当时背着陈永明下山,遇到来找自己的陈仁达。他当时先是愤怒至极,随手捡起路边的树枝恨不得抽死自己。可落下的瞬间,陈仁达又把树枝丢得远远的,失而复得地紧紧抱住儿子。他脸上老泪纵横,嘴中念念有词道:“你这个衰仔,到处乱跑,要是吃了枪子,我怎么对得起你老母。”
“我其实知道他们为我好,可能我做个败家子,他们都比现在安心。”陈家贵落寞地说道。
正午时分,阳光正烈,无论田间地头还是高楼大厦,都该是人们繁忙之际。可是站在山上往下看,人渺小如蝼蚁,真的很难被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