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八载,去往咸宁的官道之上,十来匹骏马疾驰而过。
骑者驾驭娴熟,策马挥鞭之间还时不时侧头交谈:“嘿嘿!十郎,你知不知安禄山这大胖子私底下喊李林甫都唤做十郎的?哈哈,却正好和你同名。话说那安禄山,看起来憨憨的,实则奸猾狠毒的紧!”说话这人口气很大,当朝宰相、节度使他都直呼其名。
“那么老奸巨猾之人,我可比不了!”那被唤作十郎之人一边催马,一边回了句:“安禄山再奸猾能比得上李林甫一根拇指?天下蕃将有哪个敢在李林甫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就说我们这一趟要救的这位咸宁太守——赵奉璋。他上书欲告李林甫,二十条罪状还没写完人家李林甫都已经知道了。连我们都是通过这奸相的小动作,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要是我们过去慢点,我怕这赵奉璋只怕肯定是呜呼哀哉了。”
“哼!这些蕃将还不都是李林甫换上去的。自己不识字,就见不得手底下的武将识字。天下如此多的俊才却偏偏选些外族的憨货!”开头说话那人显然对李林甫很是不满,不过说完又叹了口气,“唉!就不知这赵奉璋能不能撑到我们赶到。”
“十郎”闻言撇了撇嘴,不屑的“哼”了一声:“要不是有上面那位撑着,李林甫敢如此妄为?”
“十郎,这话你可得悠着点说!我们天策府替李家看守这大唐江山,我们只是圣上的耳目而已,哪有我们说三道四的地方?你是不知道,如今圣上英明神武,李林甫不过是枚棋子。要不是以前那些臣子自命清高,老是与大殿之上顶撞圣上,圣上又怎会启用李林甫?再说,不还有我们天策府吗?这大唐江山谁敢乱来?!”
“那些臣子可是忠言逆耳——”
“够了!聒噪些什么,还不用心赶路?这咸宁太守还等着我们赶去救命呢!”呈品字形骑在马队最前方的三人,靠后左手边骑行的那位突然扭过头来训斥了两人一通。说完又向最前方的那位骑者进言道:“将军,一会要是遭遇了李林甫的私兵或是御史那边的人,该如何?”
“该如何就如何。难道还能让人当着我们面把赵太守杀了不成?”此话一出身后众人都有了底气,这一马当先被称将军之人竟是位英姿飒爽女性,而这女性不是别人,正是那天策十二营中地煞营的领军曹雪阳。作为天策府的眼睛,地煞营耳目众多,是奔波于江湖之中最多的一个营,只不过这一次消息可不是她地煞营打探出来的,而是高力士秘密从宫中带过来的圣旨。经过高力士的一番说明,曹雪阳才知道原来皇帝身上还出了这样一件奇事。要不是正好有这档子事,皇帝还真可能又睁只眼闭只眼不管这赵奉璋的死活。
出了一档什么事呢?还要从当今圣上李隆基身上说起。这朝堂的事,作为一个当了三十多年皇帝,李隆基对于自己的江山,对手底下那些人的想法与动作都了然于心。他一直都认为所有事、所有人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直到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被一条巨蛇给死死缠住。那巨蛇身高近十丈,张开的血盆大口遮天蔽日,隔着老远一股腥臭之气就几欲将李隆基熏得晕死过去。眼看巨口就要将他一口吞下,在这性命攸关之时,天上忽然降下无数飞花,一女子踏花而来。这女子素手一招,漫天花雨瞬间变成一把把利剑向那巨蛇刺去,大蛇顿时被刺得千疮百孔、鲜血直流,吓得弃了李隆基夺路而逃。女子飘到李隆基身前,缓缓念出一段话来:“野无遗、贤万邦,孔孟留名在上头。荆轲去、要离勇,屠夫双木不成林。”念完女子就化作一道青烟不见了踪影。李隆基从梦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罗公远召进了宫中让他帮忙解梦。
为什么召这罗公远?皆因这李隆基身边有三大奇人,分别是叶法善、张果与罗公远。只是叶法善活到一百一就升仙了,张果再次诈死不知了踪迹,为什么要说再呢?因为在武则天时期这张果就诈死过一次。现如今李隆基身边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罗公远了。
一看到罗公远李隆基就将自己梦中的事托盘而出。罗公远听完楞了楞,说了句八杆子打不着的话:“一晃都这么久了么?”一边说还一边在那掐指算着什么。
算完,罗公远叹了口气道:“也怪我是个贪杯心慈的,要是不是喝了点小酒,又被你苦苦哀求,二十年前我也不会带你飞上月宫,私闯那广寒宫,也就不会有《霓裳羽衣曲》,我也不会在这人世间多蹉跎这二十载,早就跟张果、叶法善一般成仙快活去了。如今缘法已到,来、来、来,我就为你解这最后一梦。”
说完,罗公远脸色有点兴奋,快语道:“你梦中女子的四句话很好解。第一句话是个藏字谜,‘野无遗、贤万邦’出自《尚书·大禹漠》,原话是‘野无遗贤、万邦咸宁’,少的那两个字就是她想说的——咸宁。”
说到这里罗公远顿了顿,瞥了李隆基一眼,又说:“当然这‘野无遗贤’还有另外一个故事,跟你的大宰相李林甫有关。有次你不是曾诏求天下贤士,有一艺傍身便可来长安备选,偏偏碰到李林甫这个妒才的,一个人都没让他合格,回头跟你说就是这么四个字——野无遗贤。你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因为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会顺着你话说的大臣可太不容易了,就由着他了。”
见罗公远话里藏枪带棒的,李隆基哪里是受气的主,脸上表情立刻不好看了,马上就要说什么,却被罗公远抬抬手给封在了嘴巴里,支支吾吾的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别急,人老话多,你我可能也就这最后几句话的缘分了,我难免会放肆些,会多说几句,你就算不耐也稍微担待着点。我刚认识你时你可是个非常能担待的人,几十年过去了,一个不如意一天都能把自己亲生儿子给杀了三个去,也不知是不是被李林甫的糊涂汤给真灌糊涂了。算了,算了,这些都不与我相干,我还是给你继续解梦吧。”
罗公远顿了顿话题又回到了解梦上:“‘孔孟留名在上头’这句话是个字谜,谜底一个字——斩。‘荆轲去、要离勇’,荆轲、要离都是刺客,这是明志,说自己要去刺杀了。杀谁呢?答案就在那后边——‘屠夫双木不成林’。‘屠夫’宰也,‘双木不成林’相也。所以她要杀的是宰相。再联系她第一句话里就暗讽了李林甫,十有八九是要去刺杀李林甫了。什么时候杀?为何而杀?有可能都在第一句话里,与那‘咸宁’和‘斩’有关。具体什么关系你自己去查吧,应该也不难查。”
说到这里罗公远突然对李隆基行了一个大礼,然后道:“今次事了,你我君臣一场也算是缘尽了。还是怪我心慈,好歹喝了你大几十年的皇宫御酒,最后再帮你三个忙。你愿不愿意受着那是你的事,我反正都告诉你了。你不是一直想长生吗?别用那眼神看着我,我这里可没人参果,我可帮不了你长生。我只是告诉你,我刚才掐指一算,你也就这四、五年的安逸日子了,之后必有兵燹之祸。到时候你就惨了,你说你活都快活不下去了还怎么得长生?就说你梦里这女子,出场时漫天飞花可不是常人,巨蛇之梦象征着后宫生变,也正好应了我算到的祸起萧墙,不过你若能寻到这女子或可解你后宫之危,此是一事;第二,我房内的紫檀匣子里有张符,将它贴在我柜子中的假人额头后点燃,那假人会变幻成我的模样再护佑你五年时间。那假人有我八成功夫,等闲之人伤你不得。最后送你一句箴言‘渔阳鼙鼓过潼关,此日君王幸剑山,木易若逢山下鬼,定于此处葬金环。’你若真参悟透了或许还有救。医生难医命尽之人,佛陀难度无缘众生,去休,去休!”罗公远说完话后整个人就化作一团紫雾,待李隆基反应过来自己能张开说话时,还未开口,却又不知从哪里起了一阵怪风,将紫雾吹做紫烟转瞬消散不见。
李隆基坐在床上发呆,自己一个人在宫里越想越不对劲,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反正最后就绕过了李林甫,这么一道“圣旨”就秘密交到了曹雪阳的手中。圣旨上面一个字没写,而是高力士带来的口信。高力士将李隆基梦里所见与罗公远解梦的内容和盘托出,当然罗公远说得有些话高力士也不知道,最后命曹雪阳务必要找出李隆基梦中所见之女子,带她回皇宫。
可曹雪阳问高力士那女子长什么样子,高力士支支吾吾的,只说了个应是国色天香、天仙下凡的囫囵话就走了。这不知姓名、长相、所在何方从何找起?曹雪阳也犯了难,只好先过来救咸宁太守赵奉璋,反正这也是梦里那女子留下的唯一线索了。
曹雪阳正想着,突然往右边看去。武功到达曹雪阳这样的境界,虽是策马狂奔,可方圆几里之内一草一木的动静,她还是能明察秋毫的。曹雪阳正是听到了他们骑行的右边突然由远及近传出不小的动静来,忍不住看了过去,并将自己的右手高高抬起,示意后方队伍注意防范。
路两边都是参天大树,隐约可以看见右前方有一行人正追逐着横穿官道而来,声音嘈杂。当先一人突然被身后的人扑到在地,然后后方的人一拥而来,对着当先那人一阵拳打脚踢。不少人嘴里还碎碎念的说:“敢来我们太原郭氏的地界里招摇撞骗,当真是不知死活!”
“就是就是,这华州郑县谁人不知道我郭家家风森严,你这个江湖郎中居然还敢在我家门口称识得我家公子,敢把老爷叫公子的傻子也就你这一人了。”
“别废话,欺负到我太原郭氏家门口了。这厮就该狠狠的打!”
“……”
被打之人倒是个混不吝的,整个人像虾子一样的弓着身子,抱着脑袋还在那里不服气的喊道:“我不过就是睡了一觉,哪里知道又过了几朝几代了。我只知道郭子仪这个人名,哪里知道他这么老了还没混出个名堂——”
“还在那里胡说,兄弟们,撕了他的嘴!”这趟地上打滚的还没说完,围着的人里几个壮汉就恶狠狠的扑下去按住那人,另外几个蹲下作势就要撕嘴。被抓男子肯定抵死不从的摇晃着身体,可他那细胳膊细腿又岂是撼动那几个壮汉的蛮力。眼看就要被撕嘴,却被已经骑马行到近前的曹雪阳一行给制止了。
“住手!天策府执行公务,闲杂人等不要挡道,速速撤开!”却是曹雪阳身边的偏将开口说话。
那些自称是太原郭氏的人闻言都住了手,看清了马上的一行人后,这群人中立马有一人从中钻出,上前抱拳行礼答道:“我等是太原郭氏郭子仪的家仆,因这恶汉在我家门口招摇撞骗不说,言语中还多次辱及我家主子,特追赶至此地。阻了军爷们的路,我们这就撤去,还请多担待。”这人说完,一行人动作非常干脆利落下了官道,还专门有几个壮汉抱起了地上的男子不让他挣扎。
太原郭氏可是中原八大姓之一,声名显赫。而且曹雪阳也知道这个郭子仪,上个月才被封的正三品的左武卫大将军、横塞军使,是个人物。所以她也不打算在这小事上纠结,刚准备催马继续赶路,那一直被按住的男子这时却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甚至咬了封住他嘴的壮汉一口。壮汉吃痛手一缩,那男子嘴里得了空立刻急速的开口说道:“女将军可是姓曹?现在可是在寻一女子?观音菩萨——啊呸,有个白发老头带我进入梦中教了我说梦之法,说我能帮你寻到那女——”这男子话没说完就又被那被他咬了的壮汉猛的一巴掌扇在脸上,话打断了不说,脸肉眼可见的肿了起来。
旁边刚才答话的那人这时又出来解释:“这厮专会骗人,刚入我们那里也是这么说的——”
这人话没说完,曹雪阳已经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对身边的偏将示意说:“把那个男子带过来,找匹马一起带去咸宁。”
偏将闻言点了点头,点了身后的一人道:“杜十郎,你去把那人提来,就捆在你马上一起带去咸宁!”
“遵命!”杜十郎下马就往被那群壮汉抓着的那人走去。整个对话都没有理会太原郭氏这些家仆的反应。那太原郭氏负责答话之人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终还是对那群壮汉挥了挥手,悻悻的对已经被杜十郎单手提到手里的男子说:“算你这次运气好!下次可不要再招摇撞骗了,别人可没我们家好说话。走!”
这太原郭氏的人还是很讲礼节的,说走的时候还特意跟为首的曹雪阳打了招呼说:“没什么事,我们就回去了。”这人还特意待曹雪阳点头后方才带一行人离去。
离开时,这群人也是节奏一致、步履整齐。让曹雪阳身边的偏将忍不住都赞了句:“人说这太原郭氏底蕴深厚,今日一见果然不凡啊。进退有据,几个家仆都能走出行军的气势来。这里面有几个应该是从振武军退下来的老兵,上没上过战场一眼都看得出来。不过如今府兵制一废,那些个士大夫更加看不起我们这些卫士,以后再难复唐初之骁勇了。”
曹雪阳在一旁听了不知想什么默不作声,过了会才轻轻叹了口气说:“走吧,救人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