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壤上冒出阵阵黑烟，涂山坠玉一脸凝重，他撮了一些紫泥，脸色越来越难看，这些泥土，他分明见过，在几千年前，天火降临，将涂山氏一族烧了个一干二净的时候，他便见过这样的泥土。那时，林子里的千年神木，在火焰里面目扭曲，那个时候，他还喜欢趴在神树之下，听着神树讲故事。

　　从山海未明，那些远古的神话，讲到商周之争，风伯雨师齐齐助阵，那个时候，他是很骄傲的，林子里居住的所有神民都知道，涂山氏出了个女子，受了大神女娲的命令，助周灭商，涂山氏在所有神民中的地位，也十分不凡，神树浑浊的眼睛，总是意味深长的看着涂山坠玉，那个时候，他就对妲己的背叛，作出了预知吧。

　　在神树之下，盘桓着无数的丝萝，她们依附着神木，指掌结成一个个小小的藤笼，流萤就住在那里面，神木之下，便是幽紫色的土壤，一点点蔓延开来。涂山坠玉曾经问过这个问题，神木总是含笑不语，涂山氏早慧，他看得出来，神木的笑容里有些格外的忧心。

　　涂山坠玉也曾见过女娲大神，那日，他化成狐形，在林子里穿行着，他的目标是一只松鼠，可是那松鼠十分灵活，很快窜入树林里不见了。涂山坠玉追捕着松鼠的踪迹，却找到了一方茵茵的芳草，百花百果环绕其间，看起来不似人间的模样，一个长发的女人背对着他。

　　女人伸出手，那是一双洁白得近乎透明的手，她轻轻抚摸着一只松鼠的头，那松鼠分明就是涂山坠玉追逐的那一只。涂山坠玉心里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他大起胆子走上前去：“这是我的松鼠！”他是那样的理直气壮，可是归根结底，不过是想看看，这女子究竟长什么模样，会不会比他拥有倾国美貌的姑姑还要美，毕竟，涂山一族的美貌众所周知。

　　女人将松鼠放入芳草之中，松鼠睁着小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似乎认为女人会给自己撑腰，便跑入林子当中。“你干嘛要放走我的松鼠？”涂山坠玉声音更大了，女人的头微微一侧，可是她的长发，就如墨玉一般，将她的侧脸挡住，只听那女人轻笑一声：“你如何证明，这是你的松鼠呢？”

　　那笑声，能让人想到许多美好的东西，能让人沉湎其中无法自拔，涂山坠玉使劲儿摇了摇头，他冷笑一声，这种只不过是最基本的蛊惑之术罢了，涂山一族尤擅此道，那女人回过头来，涂山坠玉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看到如此的一张脸，他已经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譬如他看到姑姑，便知道那是美。

　　可是看到眼前的女人，他却不能只用美来形容这张脸，她干净，圣洁，不染，让人能想到许多温暖的事情。比如母亲熬得一锅汤、父亲上山打猎唱得亘古歌谣、回荡在山峦里，朋友们的笑声，还有姑姑出嫁时的回眸一笑，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女人扬起明眸：“涂山家的孩子啊……”涂山坠玉瞬间看到了她眉间的隐忧，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女人会忧愁，他背起手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是神民的居所，凡人是不能来的。”

　　他自然是知道的，森林之外有诸族神民布下的结界，凡人不可能闯进来，这女子能如此安闲地待在这里，一定不是普通人，很可能，是哪个族的神民，只是他不知道而已。女人很快窥穿了涂山坠玉的小心思，她带着温柔的笑：“你的姑姑，她很勇敢。”

　　勇敢这两个字，是对自己姑姑的褒奖，可是涂山坠玉隐隐觉得有些不详，女人站起身来，涂山坠玉这才看清楚女人所穿的衣服，像是一层云彩一样轻薄暖和。“勇敢不好么？”涂山坠玉突然后退了一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女人站起来的时候，又有了一种不可侵犯的威严的圣洁，让他无比自惭形秽，和刚刚完全不同。

　　“勇敢当然好……”女人又笑了，她伸出手，涂山坠玉却怎么也挪不开脚步了，他动不了，也不想动，任由女人抚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可是，为何要和天命抗争呢？”女人的头微微歪了歪，似乎在思考什么很难理解的问题，可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原先的样子，轻声叹息，用着涂山坠玉听不清的声音：“我也曾与天命抗争啊…… ”

　　“我姑姑是受女娲大神的命令，去祸乱商国的，天命不敢违逆，你为何要这么说？”从小，父亲就说过百次千次，天命不可违，何况涂山氏是神民，更应该听诸天神明的话，女人这么说姑姑，涂山坠玉再喜欢眼前人，他也要为自己的姑姑抗辩几句。

　　女人收回手，那种温暖的感觉骤然消失了，涂山坠玉却气鼓鼓地嘟着嘴：“你到底是什么人？”女人看着涂山坠玉琥珀色的眼睛：“我很抱歉……但是，终究如此……所有的东西，必须要沿着轨道前行，或许……你和她可以不必死的……”女人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便缓缓离开了。

　　这是一段透着甘美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里，涂山坠玉都不曾忘记，但是，后来遗留下来的都是痛苦的底色，在那个有着火红月亮的晚上，涂山坠玉才知道，他所遇见的女人，便是他挂在嘴边上的女娲大神，而火焚涂山氏一族，正是女娲大神的命令。

　　那个女人的美丽，却那般毒辣而阴狠，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深恨女娲，直至恨到现在。他也终于明白，自己和姑姑能活下来究竟是什么意思，姑姑牺牲了一条尾巴，陪着商纣在摘星台上火焚而死，剩下的她逃入人间界，再也不见踪影，而自己，躲着天命活下来，后来他遇见了那只人牲。

　　人牲，是专门作为神贡的神民，族中男女老少，皆是抚慰神明的祭品，涂山坠玉见到那只人牲的时候是狂喜的，在大荒时代过去之后，神明隐匿，为了向上天祈求庇佑，所有的人牲都被人捉住，屠宰，在邺水之滨，他却看到了那只人牲，那只能为他躲避天罚的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