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沉。
沙似雪,月如钩,远方悠悠传来故土欢迎将士凯旋的乐谣,咬字却并不标准,还有北国的口音,似在讽刺率军一退而退的他。
乐声已经半个时辰未停了,而他亦有一宿未眠。
上半夜,当胡人还在沉睡时,他提起一盏光线微弱的煤油灯,去拾白沙上的断甲残刃。
忆起三年前硝烟初起时,定北将军元襄,他的兄长,领着意气风发的寒甲军连打十余场胜仗,坊间皆流传着不败将军的传说。他原以为那一场夺兄长性命的暗杀只是为史话增添悲壮之气,而他会延续荣光,为史话和黎民博得圆满的结局。
他远没料到今日这番情形,胡人忽然奋起,倒逼得他不断下令撤退。
凄凉、愧疚、诸多情绪交杂之时,他看见地平线上有曙光。
又一场交战开始了。
他看了看手上和脚边已经支离破碎的刃甲,身后已经醒来的军士,听见了故土庆祝胜利的乐谣又从胡人口中流出。三年前,兄长每晚回到军帐都会哼这首歌催他入眠。兄长牺牲那一日,亦是他刚好学会唱这首歌的那一日。
他感到莫大的侮辱。
他还是尽力使自己冷静。敌军约有五万人,而他这边,经历了数次败仗,只有不过一万人。倘若继续死守疆域,并不会有什么成果,反倒会徒增伤亡。
于是那些已和往常每一个黎明一般准备好殊死一战的军士们看见将军转过身来,目光仍坚毅,神色却已疲惫。他正欲开口,却咳了几声,而后才用沙哑的声音说:“回去吧。”
军士们面面相觑,并不理解其中之意。
“去烟原,拿上令牌,找殷刺史,让他再调一些兵力来。”
他将令牌丢给离他最近的那名军士。后者则将令牌揣进甲胄中,确认落不出来后又问道:“那将军您打算?”
“和你们每天起来时打算的一样,”他看了看那些已有所察觉的将士,摘下手套,露出手背上墨色的月亮纹样,“凉月之症无解,我是去是留都没有差别,只是我死在这里,也算是与兄长一同战死了。”
方才接过令牌的军士正欲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已响起了嘹亮的号角声。
将军的神情忽然严肃:“单凭我无法抵御胡人的进攻,所以援兵至关重要。有我的令牌,刺史是不会拒绝你的。”
四下无声。
带着令牌的军士最先离开。
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随着离开。
他又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刚起身的军师。
“兄长的儿子…”
军师沉默着对他点点头。
他回敬了一个笑容,从剑鞘中拔出还未来得及擦拭血迹的长剑,口中轻哼着胡人先前曾唱过的歌。
“残敌溃兮壮士归,壮士归兮帝恩垂。残敌溃,壮士归,边陲不见黎民泪。
苏风回兮黄沙退,黄沙退兮老媪悲。问苏风回,有何悲,但见沙场断甲冢。问黄沙退,有何悲,春秋如浪东逝水。”
他未染红那一片白色的沙土,但白色的沙土永远掩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