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霜一声大吼,在场所有学员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面的跟着前面的,前面的跟着更前面的,最前面的跟着领头的几个催马小跑的,整个队伍很快被调动了起来。
在他们逐渐明白过来现在的状况时,耳边又响起卫霜特地加入灵气,令其更具威慑的声音:“从现在开始全部跑步前进,直到追上前方部队为止!想要休整就给我打起精神,别跟一群娘炮一样!”
所有人都一愣,这还是前几天为他们连夜配置药膏药丸的卫霜吗?
而且学员中男女皆有,卫霜完全不考虑其中分别,让他们全力追赶,这也让石见穿一惊。
若卫霜现在知道他们的想法,肯定会直接骂街,什么叫“不考虑其中分别”?他眼里根本就没有分别!
有楚离这么一个先例在,谁敢说女子不如男子?
这些学员私人的物品全都放在自己的纳戒中,剩余的辎重没有多少,只是车马、绳索等军用之物,完全可以忽略。
看起来是急行军,似乎要带着辎重装备的,其实就是个全员长跑,辎重全都被乾坤卫的军士包圆了。
卫霜一点情面都没留,就连叶挽君也在队伍里顶着太阳吃风沙,偶有腿脚磕破的,也是在卫霜的吼声中,抓了把土往上一撒,接着跑。
等他们终于撵上前面的队伍,那些将士也有些惊讶,这群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居然追了上来,虽然一个个互相搀扶着,随便一阵风就能刮倒一片。
卫霜并没有让他们停下来,而是继续跟在队伍后面,只是不用再跑了。
学员听到卫霜竟然“爽约”,也没说什么,因为早就累得只剩一口气了,而且长距离的奔跑让他们全身每个骨节和肌肉都在抗议,除了勉强挪动步伐,根本没有余力去做或想别的事情。
终于到了稔田,成熟的小麦已经归仓,就等他们来。卫霜带着人把一袋袋沉甸甸的小麦装上板车,回向月凌关。
行至半路,日头不早,长长的队伍簇拥着中间的粮车到一处小镇外停下,学员在军士的带领下埋锅造饭。
石见穿建议卫霜带些人去镇上买点干粮,之后不一定还有能休整的地方,而且那些运送的粮草都是要运到前线的,不能随便动。
卫霜觉得听起来不错,便点了几个人跟着他们,其余人等皆留在原地。
几人来到一家客栈,里面吵吵闹闹,仿佛有一群人在争论着什么,卫霜疑惑地看向石见穿,他却表示习以为常。
刚一进门,里面一群人全部噤声看向卫霜他们,像是他们闯入了自己的领地,或警惕,或威胁,或好奇地看着他们。
卫霜被盯得很不舒服,不动声色地轻轻问道:“这群人什么毛病?”
石见穿低声回答:“他们都是江湖中人,你我算在官府,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卫霜明白了一二,江湖与官府互不相干,官府一般不管江湖上的恩怨,而江湖上遇到官府办案什么的也都是冷眼旁观。
若是官府抓捕疑犯,双方都心照不宣。
石见穿与一名小校去跟掌柜说了两句,扔下几两银子,便回来边喝茶边等。
而周围那些消失的声音也逐渐恢复,不过不再像之前那样似要拼个你死我活。
卫霜沉默地饮茶,大概有半个时辰,掌柜便满脸堆笑地过来说道:“军爷,都准备好了。”
几人跟着过去,只见一排个米色的大包裹,看上去有些脏,里面鼓鼓囊囊地装着一张张比锅盖还大上好几圈的面饼。
掌柜招呼伙计帮着他们把包裹挂在马上,石见穿向掌柜道了声谢便转身准备离开。
卫霜跟着他,又看了一眼满屋子的豪强,微微一笑,掩面喝尽了残茶,手上难以捉摸地抖了几下,也离开了。
卫霜的身影消失在门框中时,那些粗犷大汉中有几人的眼睛突然闭了一下,赶紧揉了揉,只觉得眼眶里是一片湿润。
回去的路上,卫霜问那位一同来的小校:“这里经常会有江湖上的人来吗?”
“会有吧,不过今日却是少见的多。”
卫霜搓了两下手指,把沾上的茶水擦干。方才他甩出的几滴茶水,精准落到了几只眼睛里,就数那几只眼睛看他们的时候最为锋利,而且露出来的手臂上明显有被泥沙刻意搓过的痕迹,腿上也有,不过在窄裤覆盖与裸露的部分相交处却一干二净,甚至有个还挺白净。
卫霜还想问问那几个人的事儿,不过又想到石见穿说过,江湖与官府井水不犯河水,便不再过问。
当卫霜等人回到队伍,把白布袋子分下去,并且告诉那些一脸疑问的学员那些就是他们路上的干粮时,学员爆出了一阵哀嚎。
有些学员敲了敲那邦硬的面饼,怎么都想不出来该怎么吃。也有不信邪的直接用牙啃一口,结果差点把整个牙床都崩掉了。
另外有好事的军士见学员头回见这种干粮,调笑着抽出腰刀往上面一砍,连个白印都没有!
叶挽君在最初的惊讶疑惑后,跟她新认识的那个灵修说道:“你若不要,给我吧。”
“你拿来做甚?”
“要是倒霉碰上抢粮的了,你们上去顶着,我没修为,拿这往身上盖住就行。”
又能吃又能用,而且刀枪不入,这可比金丝软甲好玩多了!
拉回了粮车,众人上了大道,经过月凌关也没做停留,一直往崤关去。
卫霜发现乾坤卫在道路上下了很大工夫,从索隙城到月凌关,现在再往崤关,竟一大半都修得很是平整,还特地做了防水,虽然乾坤卫本身就不是个多雨的地方,哪怕下雨也不会如乡镇道路一样泥泞。
在同一个队伍里,便是同袍了,军士也与学员逐渐熟络起来,聊得最多的,那就是卫大少爷丧心病狂地命令他们一路狂奔追上队伍的事。
不一会儿,那个小校便自来熟地到卫霜跟前说道:“卫公子,荆楚的武修队伍虽只比我等快半日,可是我们负责押运粮草,大概要到明天晚间才能追上。”
卫霜假装担忧地思考着,然后狡黠地对石见穿笑了一下,石见穿会意,拍马往前,不一会儿,前面领队的校尉大喊着:“全队跑步前进!”
小校一听,哭丧着脸跟上。
学员全都面面相觑,想起了先前浑身酸软的感觉,又是害怕又是哀求地盯着卫霜。
卫霜憋着笑,端坐在马背上假装冷漠地说道:“怎么?羡慕了?那不如一起跑?”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哀嚎。
卫霜低喝一声:“吵什么吵?好生看着粮车,要撒了一颗谷子,拿你们的肉抵!”
石见穿玩笑着说:“小公子没想到还挺护短。”
卫霜不置可否,傲气十足地“哼”了一声,既然是他负责,那这些就是他的兵,哪轮得到别人指手画脚?卫霜又想起来,吩咐石见穿道:“你派人到前边看着,他们休息了我们也停下。他们不曾受这等苦,还是要照顾一下的。”
卫霜虽没有行军的经验,但是从开始修炼就一直时不时绕着索隙城跑圈,深知最难忍的并非跑动时力量消耗殆尽的感觉,而是速度变化时的不适感,以及停下来时随之而来的酸痛,所以便让学员大步快走,这样既不会让体力迅速消耗光,又不会误了行程,还不会停下休息时有特别明显的不适。
一行人直直往前赶路,有了点正经样子。卫霜也并不是不留情面,知道他们非真的军旅,也没有特别苛刻,只要不是哄闹追赶,互相闲谈,欢颜笑语,也是允许的。
一路走下来,严谨中带着轻松,竟淡了腿上的酸胀。
到了傍晚,学员们与军士汇合,开始安营,就着清水啃那崩掉牙的面饼,放松自己的筋骨。
一日行军结束,卫霜也累得够呛,靠着大树拉伸,听着脆响把僵硬的骨节都撑开。
叶挽君坦然走到卫霜身边,卫霜把手臂举起交叉,自然地说道:“帮我一把。”
叶挽君用自己瘦小的身体帮卫霜做着拉伸,全全然是用自己身体重量去掰的。
等卫霜舒服够了,二人交换了位置,叶挽君享受着肩膀和脖子上传来的揉捏,快意地闭上了眼睛。
卫霜暗暗渡去灵气,想帮叶挽君疏通一下经脉,更快缓解身上的不适,结果灵气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好无奈地全凭手法按揉,将僵硬的肌肉揉开。
“一会儿腿伸直,帮你也按一下。”
叶挽君笑着打趣道:“今天威风凌凌的卫将军居然在服侍我捏脚,这让别人看了怎么办呀?”
卫霜呵呵一笑,回嘴道:“他们又不是不知你我,现在我就是偏心了又能怎样?”转念又问道,“觉不觉得辛苦?”
叶挽君豁达地说:“又不是我一人这样。”
卫霜宠溺地揉了揉叶挽君的脑袋,夸赞道:“看看,我这妹妹就是比别人好得多!”
叶挽君哈哈一笑,一双杏眼闪着光芒盯着卫霜说道:“算了,本来不想与你说的,但是你的确让本姑娘很满意,那就便宜你了。”
“什么?”
一夜过去,众人在巳时出发,继续向崤关去。
新的一天仿佛走了一条完全陌生的路,沿途草木尽成了墨绿色,天空也变成了铁灰色,道旁偶尔看到断掉的兵刃,或者一些铠甲的鳞片,远处隐隐传来的号角更是压住了欢声笑语,满眼都是肃穆。
卫霜在马上一言不发,保持着他一贯的表情,一双细长的凤眼淡漠又带着些许悲凉地看着前方,嘴角却有不易察觉的笑意。没想到一直伪装的笑意如今倒像模子里装久,印在了脸上。
叶挽君跟他说的实在太过惊人,虽然验证了他的一些猜想,不过那也让他开始为她担心,且不说会引起多大的争议,若是传将出去,这孩子今后指定没有太平日子可过了。
等到日头往西,铁灰色的天幕渐渐压了下来,众人看到了那座同样灰色的城关,上边布满凹痕和烧焦的印记,城门摆着两排拒马,尖锐地指着他们一行人,周围刻意弄得杂草丛生,还坑坑洼洼,只有中间他们走的路是平整的。
走到近前,城门上写着两个模糊的大字——崤关。
学员们紧跟着军士进了城,卫霜却发现路边一人正在等着他们。
“暮白?”卫霜终于露出了笑容,“只当你定是忙得不可开交,怎又在这里等我们?”
万暮白上前结果卫霜手上的缰绳,领着他进城,说道:“只是等你罢了。”
卫霜打趣道:“莫非怕我无法服众?”
万暮白瞪了他一眼,一直送到了地方,至于粮草自然有人清点。
“辛苦了。”
卫霜心知虽然只有分开两三天,却是从未有过的,而且还是在二人皆陌生的地方。
万暮白带着卫霜四处走走,不过说实话,崤关远不比月凌关,花了十几年在北漠打下来的这座城,并无许多生气,入眼多是低矮破败的房屋,还有就是堆在一处的滚石,道旁的火把被隐隐传来的伤病呻吟吹得乱颤,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把气味直灌到卫霜的喉咙,很是难受,来往的将士所谈论的也都是些前两天砍了几个头,昨天谁家的那个谁没挺过来之类的。
两人走到伤病营帐,卫霜原本被崤关一片肃杀景象压住的心,顿时又被狠狠地锤了一下。
空气中的血腥味刺入卫霜的鼻子,他哪见过这般景象!受伤的军士一个个躺在铺上呻吟,里边还突然传来一阵揪心的哀嚎,卫霜可以听到他们从喉咙里边发出空洞的声音,如在生死线上挣扎,转而又有军士把一个盖着白布的担架抬出去。
卫霜一直往里,染血的布全都扔在一起,竟然还有食腐的苍蝇顶着冬日的寒冷出来舔舐这些布条。
“这些东西要赶紧处理掉。”卫霜皱着眉头,在医馆清修养成的洁癖让他无法忍受这种低级错误。
卫霜转而看到旁边的帐篷里有一人手脚如飞地在忙活,好像知道有人来了,便头也不回,先来一句:“拿三枚附子,就在那个……”
没等他说完,卫霜便从简陋的药柜里拿了三枚深色的块茎递给那名军医。
军医略打量了一下卫霜,觉得他一副书生样不是崤关的驻军,但是没有空给他偷闲,利索地接过附子,娴熟地运气把附子切割成片。
“旁边的血带要赶紧扔掉,不然会有瘟疫。”卫霜提议道。
军医不耐烦地说:“这两天哪有空去清理,死的人都快来不及抬了。”
听到这话,卫霜心里更加不是滋味,不仅仅是为这些保家卫国的将士,还有与他已经有了些袍泽之情的学员。
卫霜后来也不知自己如何回了营帐,吃过了这里的夹生饭,一边逼着自己咽下一边吐出石子,然后就躺下了。
万暮白安慰道:“不用担心,大家会没事的。”
卫霜默不作声,他不信荆楚书院会脑袋发热地带他们来这里,有乾坤卫保护,还有风雷卫相助,就算要去战场上厮杀一番,相信不会有事,只是这种让将士在拼杀时还要兼顾他们的做法令卫霜有些不知是否合适。
而且不止如此,卫霜看到的那些伤病,那个情景,他见过,是回来时才想起来的。
几百号人,就这样抬出去埋掉,慢慢地只剩了几十人。
卫霜心里头堵得难受,他学习医术本就是因为不想见世人之苦痛,结果现实给了他这么大一个打击,加上幼时的记忆不断涌现,竟觉得浑身发冷。
卫霜深吸一口气,结果喉咙似有东西堵着,气流通过是不住地发颤,接着他发现,是自己哽咽了,就连枕头上也感受到了一点湿润。
“小霜……”万暮白想安慰一下他。
卫霜一擤鼻子,咽了下口水,说道:“你且出去随便走走吧。”
万暮白关切又无奈地叹了一声,出了帐。
卫霜记起了在阴眼中所见的场面,师兄痛快地杀戮,收割着人命,然后甚至还能享受自己创造的这片恐怖景象,可是今天又有这么多伤员在竭力地挣扎,令卫霜心里好不痛苦。
卫霜也知道,驰骋疆场,手刃敌军是何等潇洒快意的事,可这背后又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一时的快意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崤关是乾坤卫反击北夷的标志,从它建成起,便是神州向那些曾经欺压过它的种族反击的信号。
然这一切的背后却是十几年的拼杀,其中多少儿女失去了父亲,发妻失去了丈夫,父母失去了儿子?
十几年便是如此,那月凌关呢?建成这座北夷永远无法越过的天堑,关下究竟又埋了多少尸骸?
一片壮志,热血浸兵刃、洒战场,终后悔,万千游魂祭功勋!
他的良心不安。
这时,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在他的内心交织,挤得卫霜透不过气来,觉得自己很是虚伪,也很是恶心。
那不如换条路呢?
卫霜也曾自问,这苍天烟火何时得休?最终也得到了自己的答案:只要心还隔着两层皮,就不可能停下!
既然如此,他便不再奢望了。
那他不如自领一军,百战百胜,强大到神州内外军队只要听到他的名号便即刻遁走,绝不敢与他有所冲突,那他不就停了一方烽烟,保住一处安宁?
很天真的想法,却让卫霜第一次对自己的未来有了幻想。
另一边,万暮白刚走出几步远,就见叶挽君往这边来。
万暮白一拦,说道:“小霜现在心情不好。”
叶挽君支支吾吾地,好像很失望万暮白拦她,接着又直视着他说道:“那你现在有事吗?”
万暮白心中疑惑,不知叶挽君所为何事,说自己无事。
“那便陪陪我吧。”然后叶挽君急急地转身小碎步地走远了。
万暮白更加迷蒙,今天这两个人都怎么了?无奈,他也只好追上去。
离近了些,万暮白解释道:“他从来没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心中不能接受也是在理,你就不用担心了。”
“哦。”叶挽君只是应了一下,头也不回,自顾自地往前走,两只手藏在袖子里狠狠地握紧,差点儿就蹦起来在万暮白脑袋上来上一拳。
她好不容易下了这么大的勇气,谁知这厮居然这般迟钝!
两人一前一后,又走到了城楼上。叶挽君还是比较喜欢这种安静的地方,可以不让她那么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