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接近月凌关,卫霜的心越是激动,直到真正站在这座北夷永远无法逾越的天堑,才体会到那种无力的绝望感。
月凌关之所以取这个名字,因为北夷很是相信月相,发动攻势南下劫掠的时间多与月相圆缺有关,在人族定下神州基业的过程中,北方乾坤卫无数次与北夷征战,已经摸清了他们的习惯。
而且,关如其名,嵌在山峦之间,只有天上那只时明时暗的眼睛才能凌驾其上。
从关内接近,卫霜的心跳像是被什么力量压制着,跳得很是压抑,紧张的压抑。
周围与别的城池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各项产业会更加偏向军事。虽然说月凌关是阻挡外敌的雄关,可是它并非最前线,那个还要再往北行几天的路程。所以这边并没有受太大的影响,也没有想象中的肃穆和紧张。
卫霜将队伍带到提前准备好的营盘,将一切交接,便与万暮白说了一声,离开了队伍。
他们驻扎的营盘就在月凌关驻军旁边,只隔了一排围栏,隔很远都能听到其中操练的喊杀声。
进入城池,首先钻进耳朵的是打铁声,其次是灵气流转的各种玄妙声,再次才是商贩的叫卖。
在这种军事重镇,兵器盔甲、法宝灵器总是卖得最好的。
卫霜问了几个路人,寻到一间药铺,里边听起来很是清闲,与月凌关的军事背景有些格格不入。
卫霜步入铺内,柜台上的小药童立刻迎了上来,还没等卫霜说话,便说:“我家掌柜去军营还未归,贵人要不要先等候片刻?”
卫霜一想,这边除了来往商贩就是军旅兵将,像自己穿着虽然一身素白,比起别人来去匆匆,这样气定神闲却也有华贵之意,难怪会被称为“贵人”。
想来,卫霜还专门换下路上的窄袖小衣,只怕乱了礼数,谁知反而让人误会了。
卫霜欠了欠身,问道:“能否告知洪大夫去了哪边军营,我好去寻他。”
药童觉得卫霜这个样子实在令他不是很习惯,想了想说道:“据说来了个什么院子,就在隔壁,掌柜去了军营还要往院子里走一趟。”
卫霜看着药童这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觉得甚是可爱,荆楚书院被听成了院子,这表情仿佛在绞尽脑汁地想到底是什么院子会用到“来”这个动词,而且还建在军营边上。
卫霜道谢后便准备回去,没想到竟是这般巧的。
回到荆楚书院的营盘,就看见一个严谨老者风风火火地检查着各处帐篷,有拉着学员看来看去,后边跟着范文举和薛白。
那老者浑身上下一如军中,只求轻便,不要样式,袖子和裤腿都收得极紧,下摆也只到膝盖。腰带也就是一根绳子绑着。头发严格地束成一处,眼睛里放着精芒,整个人虽有四五十岁老态,却堪比二三十的青年,想必就是洪景天了。
卫霜赶紧上面喊道:“洪大夫,在下……”
“你等一会儿。”
洪景天看都来不及看卫霜,就跟跟着的二人各种嘱咐,包括他们来此地水土不服该如何,早间夜间该如何,伤病寒热该如何,一处处都考虑着,最后说如有不明可直接照搬军营。
洪景天带着二人转完,薛白自不用说,连范文举这个小伙子也只能勉强跟得上洪景天的速度,累得也够呛。
卫霜跟了一路,见洪景天转头就要走,赶紧拦住:“洪大夫,在下……”
“你哪个?”
卫霜猝不及防,脑子有些转不过来:“在下卫霜……”
“你哪里的?哪伤了?”
“在下没受伤……”
“你有什么病?”
卫霜整个人都愣住了,心想这洪景天是不是心火太旺,怎么他都插不进话呢。而且他问的这些个话,很符合他医者身份,但就是让卫霜觉得那么的怪异。
洪景天见卫霜没动静,默认他没事儿,又要走。
卫霜赶紧掏出白芍的信,追上去不给他一丝机会就说:“这儿有白大夫给您的信!”
洪景天这才慢下来,接过信来看,接着又打量着卫霜,问道:“你是他的徒弟?”
卫霜拱手回答道:“不是,在下只是跟着白大夫学习。”
洪景天看完信,又对卫霜说道:“既然是他的学生,我得招待一下,走吧。”
卫霜无奈跟了上去,也不想客气什么,既然他都这么不容得客气。
洪景天步伐又大又快,卫霜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卫霜半是自愿半是被迫地与洪景天相处了半日,发觉这位洪大夫果真丝毫不在乎什么礼法。卫霜能想到的解释是,多年跟军旅中的大老粗打交道,双方都喜欢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
洪景天跟卫霜说了很多月凌关的事,也问了一些白芍的近况,然后打发小药童去买吃食,在药铺里边吃边聊。
一开始卫霜还很拘束,再洪景天严厉教训一番后只好故作放开。
卫霜发觉月凌关真的与他去过的很多地方不一样,不仅在于他意料之中的一座雄关应有的氛围,还因为他亲眼看到一个五六岁样子的小女孩来药铺里买药,看样子还是常客了。
吃过午饭,洪景天又带着卫霜到各处去逛逛,生拉硬拽地带着他进一家家店铺,这家是打铁的,那家是卖灵石的,那边有卖法宝的……看起来洪景天在这里还有些声望。
说来也对,看上去月凌关虽大,常年在此的也就这些人,时间长了自然互相认识。
卫霜总觉得自己像是年关时被各路贵人登门拜访,总要见一见的万暮白,只不过别人是登门来见,他是被洪景天拉着四处去走。
这下子,可算明白为什么他一点都不喜欢那些个“贵人”了。
转了一天,卫霜腿都酸了,一来路程多,二来洪景天做什么都风风火火的,哪里像个老头!心理的压力全部转化为生理的不适,卫霜回营盘时还揉着眉头。
他暗自想着,白芍看起来也是记挂着洪景天,若是他俩遇上了,一快一慢,那得是什么样子?想到自己那先生不疾不徐、气定神闲的样子,卫霜忍俊不禁。
回到营盘,万暮白已经帮他准备好了帐篷和铺盖。卫霜道了声谢,跟他讲起就今天所见所闻。
万暮白也是第一次来月凌关,以前只有出任务时,远远看过一次,之后便没有了,比他们其实多了解不了多少。
反正安排是明天休整一天,正好四处了解一下情况。
次日,卫霜与守军说清来历,自己到军营中去转转。万暮白先去找石见穿,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二人便分开来走。
正好今天他们隔壁的军营在教习武艺,一群人围在一起看着些什么。
卫霜挤进去的时候那些军士都有意无意地让开。吼声和兵刃碰撞声,还有周围军士震耳欲聋的欢呼直钻进卫霜的耳朵,每一下都直撞他的心神。
戚卯一身横练的肌肉,面若生铁,黑中透亮,亮中透黑,一把钢钉般的胡须,豹头环眼。戚卯赤裸着上身,腋下夹着与他对战那人的枪杆,哈哈大笑。
听说昨天来了个什么书院,要在这里讲武。戚卯很是不屑,书院算什么?一帮拽文的瘦猴。还讲武,讲得了吗?讲不了!没有那个实力。
就那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子,不好好在家享福,非要来受苦,戚卯今天专门在这里教习,一来给兄弟们乐一乐,二来也要杀一杀那些自诩天骄的威风。
这不,有小子上钩了。瘦得皮包骨,站在人堆里都看不到在哪,就是那只眼睛看起来有点灵性。
没错,那个上钩的臭小子就是卫霜。
“你,要不要来打一场?”戚卯一指卫霜,吼道。
卫霜拱手一礼,不想生事,说道:“在下是灵修,还是不必了。”
戚卯哼了一声,走到卫霜近前,一座山似的俯视着卫霜,厉声问道:“你的意思是看不上弟兄们了?”
“将军误会,各有长处而已。”
戚卯接过旁边递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一瞥卫霜,发现他左手戴着个金属的手套,看厚度应该是个兵刃,咄咄逼人地说:“那就让弟兄们看看,怎么个长处!不然,就是看不起咱们。也让老子看看,你们这帮小兔崽子有什么能耐待在这里。学过武吗?”
卫霜回答:“只是一点江湖武技,与将军的军旅杀伐之式不同。”
戚卯冷笑着:“哎呦,这还真是厉害啊!弟兄们,给他个家伙什!”
卫霜感觉自己像是被针对了,只能硬着头皮走到中间。立刻有军士抬了几个兵器架子到一旁,供卫霜选。
看下来,卫霜最终选了一柄与长青刀相仿的直刀,重量也在可控范围内。
周围军士一看卫霜的选择,都笑出声。卫霜挑的这把是他们贴身用的,上战场根本不会用这种短兵。
而且他们所擅长的兵器都是长兵类,喜欢在碰撞中体会对手的力量与实力,根本看不上这种既没有力量,还没有距离的兵器。
果然如他说的,他是个“江湖”人。
戚卯见卫霜的选择,更加看不起这些学员了,拿起自己的长刀摆好了架势。
卫霜一开始准备退让,或者随便打两下,展示个实力就认输好了。可是现在所有人冷嘲热讽,让他很是不爽,再怎么说,荆楚书院这次来也是同乾坤卫一起安排的,他们作为乾坤卫所属,非但不听安排,还排斥他们,这哪里说得过去。
不过这也是军旅的一种传统,即“下马威”。
要么认怂,要么用实力让他们认可。
卫霜拔出直刀,试了试重心,随手挥了几下,看向了戚卯。
原本没什么兴致的卫霜,眼睛忽然亮了起来——戚卯的刀。
戚卯的用的是长刀,却不是那种刀背十分宽厚,刀刃一大块板的样式,而是一种卫霜见所未见的样子。
长刀从刀柄到刀格再到刀刃,宽度与卫霜手中的直刀并未相差多少,刀刃又长又窄,如禾苗一般。全长五尺,刀身长三尺八寸,刀柄长一尺二寸,刀宽一寸二分,与一般长刀简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兵器。
“先说好,这回不许用内力,只比试武技。”
这单纯就是在针对他,明知道他是灵修,武技并非所长。
而且戚卯还不等卫霜欣赏完,就直接大喊着冲来。
卫霜不慌不忙,脚下是飘渺步,手上以御刀式招架,同时暗自运起别仙踪。
几番交锋下来,戚卯觉得有种一记重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撤步拉开距离,右手反握住刀柄,侧着身执刀,看样子是要跟卫霜打贴身战了。
卫霜丝毫不虚,摧城式出手,整个人像抡大锤一样一轮一轮地把直刀砸向戚卯,戚卯大力之下格开卫霜的直刀,右手拉着刀柄直砍向卫霜的脖子。
卫霜见刀刃袭来,一点都不担心,反而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膛目结舌的举动——伸手去接。
伸手,正面去接刀刃。
除非他脑子出问题了。
卫霜当然没有问题,因为他用的是左手,左手上戴着诛邪刃。
“铛”的一声,长刀砍在诛邪刃上,一点痕迹都没有,反而卫霜直接握着刀刃划下,正是要用手使出卸剑式。
戚卯快退两步抽出刀来,然后再次迎上去,整个人的力量都压在刀柄上,砍出一刀刀全身肌肉发挥出的攻击。
李飞带着万暮白看过了月凌关的粮仓,见此处军营正热闹,一同来观看。
“公子请上眼了。军士经常会一起找些乐子聊以消遣。”李飞有几分儒将之风,向万暮白介绍道。
万暮白谦虚道:“将军客气了。您执掌月凌关守卫十余年,是前辈,晚生怎敢托大!确实,让军士在营中有些血性,比轮换着去前线更能保持战力,而且不会有什么损伤。”
李飞一指外边看着营帐的两人问道:“公子,那两位也是学员吗?”
万暮白顺着李飞手指看去,是赵子云和许冰凌。许冰凌正像个精灵一样坐在赵子云的肩膀上,俯视着其中拼斗。
李飞见其中与戚卯比试的人是从未见过的模样,身形又有些瘦削,知道那应该也是学员。至于为什么他们会打起来,李飞也猜到了一两分,但是默认了戚卯的做法。
“荆楚书院真是人才济济啊!能与戚卯打成这样的,月凌关可没几个人。”
万暮白看清是卫霜,欣然接受了李飞的夸奖,说道:“此人是我同窗,也是我贴身护卫……万晓霜。”
“原来是公子近人,难怪武技如此精妙!”
万暮白打了个哈哈,与李飞静静看着二人打斗。
卫霜和戚卯打了几十个回合,戚卯已经使出浑身解数,也占不到一点便宜,反而体力消耗得很重,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个瘦小猴子有那几分实力。
“他喜欢戚卯的刀。”李飞说道。
“将军何以见得?”万暮白饶有兴致地问。
“这人身法灵动,出手奇诡。认真打,戚卯过不了十招。”
万暮白呵呵一笑。
戚卯心神疲惫下,注意力也不能很好地集中,不知飘到哪去了,只看见场边是自家统帅,身边还站着个纨绔子弟,加上比试失利,气不打一处来。
自家统帅是战场拼杀的汉子,哪里容得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来套近乎。
戚卯心想既然在卫霜身上占不到便宜,那就从那小子身上找回来。
戚卯运起兵气,极速后退,又奋力挥出两道兵气,一道向卫霜,一道则向万暮白。
卫霜始料未及,没想到戚卯竟然突然反悔先前不用内息的约定。兵气袭来,卫霜抬起诛邪刃挡下,又有一道兵气紧随其后,从他身边擦过。
卫霜转头看到万暮白,顿时一惊,赶紧运起天火诀,射出一道雷光想要拦下兵气,结果二者一错,各奔他乡。
万暮白看着兵气向自己袭来,只是微笑地看着戚卯,一动也不动。
兵气很恰好地从他身侧掠过,带起一阵劲风。
卫霜确认万暮白没事,满脸怒气地瞪着戚卯,手里已经攒着电光,准备去把他电个外焦里嫩。
“小霜,算了。”万暮白唤道。
戚卯提着刀,走到李飞面前,憨憨笑着,拱手道歉道:“哈哈哈哈,抱歉抱歉,方才打到紧要,没收住手,得罪了!你们这些公子哥,没怎么见过什么刀啊剑啊,吓到了吧?”
这哪是道歉,明明是挑衅。
李飞瞪了戚卯一眼,让他闭嘴,又赶紧谢罪:“属下疏于管教,还请公子恕罪!”
万暮白可以谦虚地自称“晚辈”,李飞哪能托大,真的把他当成晚辈对待!
就算再怎么不服气,他也是乾坤卫的公子,加上多年的积累,也要比李飞高个半级。
戚卯哪怕再傻,看李飞的话和反应也能猜出来了,立刻跟着李飞不断说着“恕罪”。
万暮白依然挂着一抹笑容,只是皮笑肉不笑,眼神如剑,牢牢锁定着戚卯,淡淡开口:“无妨,本公子第一次来,有不认识的也是情有可原的。”然后看了看戚卯,斜眼暼向李飞,“戚校尉也不用跟本公子道歉,丢人的是你们统帅,又不是我。听闻月凌关为北境第一雄关,军纪一向严明,今日看来,真是令人失望!李飞,你自己处理。”
万暮白一招手,在众人震惊的目光中与卫霜走开了。
李飞的脸色阴得能凝出水来,瞪着戚卯,怒不可遏,又强行忍着不吼出来,最后逼出一句话来:“戚卯目无军纪,打五十军棍,降三级。”
戚卯不认识万暮白,所以以为他与李飞站在一起是寻常的趋炎附势之徒,一心为主,万暮白并不怪他。
万暮白之所以会发怒,让李飞当着自己的军士,没有一点面子,是因为戚卯作为他手下的兵,竟敢朝着自己统帅的位置挥刀!
不论什么理由,在军营中,这种行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容忍的!
不单单是目无上级,更是对战友的一种威胁!
他们是同一面旗帜下,出生入死的弟兄。若是不严惩,还有谁敢在战场上,把自己的后背交给这等鲁莽之人?
万暮白绷着脸离开,卫霜不敢劝说什么,逐渐也明白了他的用意。
没走几步,万暮白就看到个熟人,立刻上前打招呼:“楚小姐。”
来者正是风雷卫楚离。
楚离回了一礼,看到卫霜时忍住了眼中的厌恶,她还是没忘当初“卫霜”在风雷卫时所做的事。
“我原以为,万公子只是行江湖事手段了得,没想到对于军旅也很是熟悉。”
万暮白客套了两句,隐隐为卫霜辩解几句,大概就是说他当初被雷兽所迷,才会做出羞辱风雷卫的事。
楚离不置可否,没有表示是否原谅卫霜。
二人寒暄了两句,军营内还传来戚卯无力的辩解,万暮白心中冷笑,若是他还不明白,那就应该接着打。
然后,辩解变成了哀嚎,又变成了求饶声,最后只有与军棍落下的闷响同步的呻吟。
李飞追来,发现楚离也在,脸色更加难看了。
这下,不仅是乾坤卫,风雷卫都知道了。
万暮白装作没见过戚卯那事,四人同行。
楚离抓着个机会,压低声音认真地问万暮白:“之前我接到父帅的命令,是不是真的?”
“是。”
楚离不敢相信地看着万暮白,问道:“你的主意?不对,你没这么大权限。万统领?”
万暮白摇头。
“你们怎么想得出来这事儿的!知不知道一支军队要训练多久?”
万暮白笑着说:“那就从现在开始训练吧。总要开始的。再说,有你带的风雷卫在,需要担心什么?”
“打仗是要死人的!”
“我知道。”
卫霜见二人激动地低声争论着什么,好奇地凑过去想听,二人发觉卫霜在听,默契地不再讨论。
跟着他们登上城楼,卫霜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将士与军旗并排伫立,盯着城墙外,身上散发着特有的肃杀之气。
从城墙边登上城楼的那一刻,从关外突然袭来一阵强风,将卫霜的长发甩在了楚离身上。楚离很严谨地按照军士装束,头发束起捆在头盔中,对于卫霜的这种情况很是鄙夷,尤其是这小子有前科的情况下。
楚离没有提醒,卫霜也被突如其来的强风吹得猝不及防,下意识地朝关外看去,遍地的白草在强风霸道的气魄下,如滚滚波涛向月凌关涌来,其中有一条被车辙反复碾压形成的道路蜿蜒曲折地向天际伸出臂膀。
卫霜享受着强风的暴怒,有种说不出的快意,发动阴眼竭力向天尽头看去,在天地交汇处有一个湖泊,距离太远看不清楚是否清澈,但是从附近的野马群和悠闲散步的骆驼可以判断,那是一片绿洲。
绿洲不远处又是一座城关,没有月凌关这般雄伟,反而在关外显得格外孤独寂寞。再远些,白草也消失了,成了一片黄沙,铺天盖地,有如浩劫。
卫霜莫名地动容,转身又看向月凌关内,各地来此的商人络绎不绝,还有从关外来的,也得到了应有的接待。各项产业生机勃勃,不如一般城池那样有朝气,却沾染着直来直去的爽利。
更不用说月凌关附近就是号称整个神州北部粮仓的所在。
卫霜原本以为,他们这次来月凌关,面对的是铁血的战场,和凄惨的悲鸣,感受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过了今晚没明晚的惨烈生活,那种谈话中只有今天砍了几个头,谁谁的同乡少了个胳膊这种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不过很显然,他错了。
百姓在这里依然安居乐业,将士在这里休养生息。
天下无战事,不管是谁都希望如此。
不过,卫霜清楚地知道现实的残酷。
月凌关可以如此,因为在它外边还有城关帮它拦下了应该它直面的烽火,而那片血与火的战场,就像目力所及之处的黄沙一样,铺天盖地往这边压过来,想要吞没一切。
这场强风也是如此,时不时就回来尝试推倒这座雄关。
卫霜知道他们三人之间还有正事商量,便告辞自行观看。
卫霜经过那些守城将士,看到了个人。
“挽君?”卫霜走近她。
叶挽君两臂想来,任由风吹去怀里,衣袂猎猎作响,脸上说不尽的温柔。
看着叶挽君这个样子,卫霜有些意外,不禁问道:“我以为,你这样的人,会很讨厌这些事情。”
他所指自然是被关在外面的烽火狼烟。
叶挽君打了个哈欠,慵懒地说:“总不能指望全都是像我们在索隙城那样的。”
卫霜呵呵一笑:“那倒也是。”
正说着,一阵响彻天际的沉闷巨响从脚下一直传到云端,卫霜感觉地面在轻轻颤抖。
卫霜问一边的军士:“这是怎么了?”
军士纹丝不动,仿佛没有听到那阵声响,淡然说道:“轮防。”
卫霜没听明白,叶挽君扯了两下他的衣袖,才探头向外看去,一支近三千人的队伍正停在月凌关下,吊桥缓缓放下,然后重重横在护城河上。
三千人的队伍走进关内,入了军营。
卫霜好像明白了,看向远处的风沙,想必那些人都是月凌关派往前线的部队,如今时间到了,便回来,换下一批。
很显然,前线不可能只有这一支部队,只是每次轮换的只有一支回关内休整。
卫霜有种怪异的预感,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赶紧养好精神,为之后做好准备。
一天过去,万暮白任然伫立在月凌关上,远眺着天地相接之处。楚离全身甲胄,严肃地问道:“这都是些孩子,范文举他们是怎么想的?”
万暮白一笑,说道:“我们不也是吗?我六岁就开始习武学文,十岁开始接触乾坤卫事务了。”
楚离摇摇头,不置可否,她其实并没有落下万暮白多少,正如他所说,难道他们就不是孩子?
或者从他们开始慢慢接触各项俗事,就要求迅速成熟,已经不能再称为“孩子”了。
楚离感叹一声,又问道:“不跟你说这个,反正也是顺手的事情。你说私下说的,是什么事情?”
万暮白招了招手,楚离附耳过去,听他低声说了两句,顿时瞪大了眼睛,厉声质问道:“你疯了吗?”
万暮白直接忽略了楚离所有的话,漠然地看着天边笔直升起的烟雾,也不知是烽烟还是炊烟。
楚离见万暮白一句话都听不进去,恨恨地走了。
是时只有万暮白一人在城楼,望着日渐式微,明月渐起,感受着一点一点冷下来的晚风,憋了一整天,只想拔剑一抒胸中畅快。
万暮白往背后一抽,却摸了个空,慌张之下感觉往身后探入,才发现刚才手与剑柄正好错过,不禁自嘲着,最近实在是懈怠了很多,难怪父帅要专门提醒自己多加修炼。
转而有风刮过旌旗,猎猎作响,又穿过城墙孔洞,吹出呜呜嗡鸣,城楼下又传来各种嘈杂声音。
忽然,万暮白耳边一空,似乎天地在那一瞬按下了暂停,万籁俱寂。天空如有人挥洒画笔,从湛蓝如水,到红艳如火,又缓缓淡化,再加入墨汁,最终天地一切都被淹没在这片黑暗里。
悠悠地,似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如旅人般驻足,万暮白的听力好像恢复了,听到了那些极其细微的声音,应该是黄沙侵蚀之处,崤关的钟鼓。
也许是埋锅造饭,也有可能是北夷来袭。
万暮白只能恍恍惚惚地听到,并不能很清楚,只是那种隐隐杀机,一下子就窜到了他的脑海中,点燃一丝火花,接着,火花化为一团烈焰,炙烤着他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