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用心去感受,人物便和山水风景不同,又不比飞禽走兽。慕悠游无法理解如何才能把自己对面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的人看个透。究竟该是怎样的心境才能直接体会到人的内心甚至灵魂呢?但她知道完成一幅画作并不难,此作业者交差即可。
面对一动不动的松青夫子,慕悠游也是不敢怠慢。尽管不知如何感知心灵,可她还是坐在他对面仔仔细细将他打量了一番后方才下笔。
一个时辰后,松青有了动静。依旧闭着双眼,问道:“可作好?”
众学子齐声答道好了。
慕悠游假装自己还未绘完,用手肘挡住继续手中的动作。
松青见她拖拖拉拉,便起身走向第一排,开始轮番检查学生的作品并提出建议。完成一十六名学子的作品解析着实需要很多时间,待只剩慕悠游一人的未看之时,松青决定给她来个突袭。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一观她将夫子画得如何,后排的学生便也走到前面去围观。大家心中想着毕竟她所绘之人是夫子,应该不会难看到什么境地吧,况且悠游的书画功夫并不是很烂。
松青站在她身后,见她还在涂涂改改,心中升起一丝厌恶。方才明明说过一个时辰后必须结束,但慕悠游总是搞特殊,总会有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比如她的行为作风中总是有那么些许不像天宫中温婉清新的神仙,也不像同龄的小仙那般乖巧可爱。如此说她的跳脱倒真同她的身份成正比了。松青将慕悠游挡住的画作变到自己手中,打开来一看。
慕悠游改得正起兴,都未听到身后有人过来。见自己的画被收,一个激灵站起来喊道:“哎,我的画!”
松青这一看不要紧,鼻子险些被气歪。学子们仿佛看到他头顶上冒起火来。他火冒三丈地将她的画扔到地上,指着慕悠游,声音都有些哆嗦:“你,你告诉为师这画的是什么?”
见夫子如此生气,几名学子捡起地上的画打开来看,就和黎笙方才一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几声后方觉得不妥,抬眼时看到松青正瞪圆双眼看着他们。
慕悠游丝毫不在意地用笔挠着头,瞟了眼自己的画作道:“夫子您啊。”
这下松青不仅是声音在颤抖,他指着慕悠游的手也在强烈抖着。他指了指那幅画,又指着她的鼻子:“你说你画的这是为师?”
松青此话一出,没能看到画的人也开始好奇起来。有好事的学子憋住笑意,打开她的画作展示给众人。那画上之人分明就是仙风道骨的松青夫子,就连他额头中心的那颗黑痣也是如此相似。唯一不同,也是令众学子敢观而不敢笑的地方则是,原本往日一本正经,不苟言笑的夫子此时正做着滑稽的表情,睡姿不雅,似在梦中见到何种搞笑之事。
慕悠游露出无辜的表情点头:“是啊。”
松青道:“胡扯,一派胡言,不学无术。”
慕悠游走到那名正举着她的画憋笑得身体颤抖的同窗身边,一把抢过画作道:“夫子这就是您的不对了,何来的一派胡言,不学无术?悠游正是听了您所授的心得才绘出如此画作的呀。”
松青此时气得牙痒,道:“胡搅蛮缠。”
这次换慕悠游举着画展示给众人,带着无奈的表情和失望的语气道:“明明是夫子说的,要观其人的内心,世间万物不能只看其一面。悠游正是看到了您的另一面呀。”
松青被气得觉得想要一掌拍在书案上,怒不可遏的看着她。
慕悠游指着画中的夫子,装腔作势的学着以往松青的样子。“方才我确实观察夫子很久,本不能参透夫子胸中的大义,但,是您的一个举动给了我提点。夫子您适才小憩之时曾嘴角笑过一二,与平时严肃的夫子大不相同,所以悠游就猜测其实夫子也是有开朗天真的一面。何来的胡搅蛮缠之说呢?”
松青对她那非常“有见解”的说辞自然是不相信的,就算她说的却有实情,但她所画下来的分明是对他有所僭越的。本以为她年少无知,可他日细心教导一番后有所成长,却不成想长久以来她对自己的作为竟无半点认识和改过之心。
慕悠游问:“夫子您说是也不是?”
她这不问倒好,问了便是彻底激怒松青。“是什么不是?强词夺理。为师今日便要在这课堂上教育你一二。”说罢便拿出一戒尺让其伸手讨打。松青认为戒尺是规诫行为不端,思想不正弟子们最为有效的道具。“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伸出手来。”
见松青是真的生气了,慕悠游心知不好,此番又是闹大。可用戒尺打她未免也太大动干戈了。她曾听闻隔壁的小仙昔日也是贪玩好动,就连往夫子头上扣水这样的事情也是发生过的,可人家夫子也从未用过戒尺。慕悠游还记得唯一一次被打过戒尺的场面,执行人也同样是松青夫子,至于上次到底是因为什么她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被打过之后手掌通红发麻,不仅被同窗当做笑话,回家后还用不了筷子。
松青一声怒喝:“快伸出手来。”
慕悠游从背后伸出左手,这次她记得右手是要用来吃饭的。她舍不得般将手伸出去,立刻就被松青拽住,生怕她跑掉。
松青口中振振有词道:“为师打你并不是气不过,只是希望你可以用疼痛来记住此次的教训得以悔改。”说罢便抬起拿着戒尺的手,看样子是要狠狠地打下去。
在场的同窗都咬着嘴唇,似是感觉出疼痛般看着她的手如何被打烂。慕悠游心里害怕,不知怎么想的便把手使劲从松青手中撤出来,嘴上喊着:“夫子我错了,我错了,别打我。”
松青淡定道:“打十下不为过。”又欲要去拽过她的手。
慕悠游身体因为害怕冒出冷汗,胡闹归胡闹,打十下可是很疼的。“我不要。”说罢便转身开溜。
松青眼中哪里容得下她这般作为,先扰乱课堂秩序,后不能坦荡接受惩戒,在他心中又将慕悠游画进了不能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圈子中。见她脚底抹油般开溜,此时已是跑到门口。松青对门外两守卫喊道:“替我将她拦住。”
尽管天宫中的守卫平日也是很喜欢听八卦看热闹的,但当他们当值的时候却是格外尽职尽责。收到松青的指示,两守卫一人一边将手中的长枪挡在她面前。慕悠游无法出去,又想踩着树干向外爬。
为了将二人的距离拉开,慕悠游只得在座位间来回盘旋。跑到有义气的学子身边,他们就会适时假装捡东西挡住松青,助她争取时间。
毕竟松青岁数大,体力完全不能和年龄像个馒头大小的小仙相提并论。追了几圈后步伐慢下来,气喘吁吁吹得胡子都翘起来:“再有哪个帮她都给我罚抄去。”
一声令下后没人敢再动,统统都端正的在座位上看夫子追弟子的戏码。终于,松青被气跑的理智回来些许,才想到根本没有那个必要去追她,只需像这样从中间穿过去。
于是慕悠游便落网了。
“是你过来,还是为师过去你那边?”松青挥着戒尺咬牙切齿道。
慕悠游整个人都在拒绝着被松青打手板,尽管手再次被抓住,但身体依然坚持着向后退。话音中带着几分哭腔:“我,我不。”
在松青和慕悠游中间隔着个坐着看戏的学子,正将后背紧紧贴在后桌上看着他二人在自己面前你拉我拽。不知慕悠游哪来的勇气,一股强大的力气使出后可算是挣脱了夫子的手。两人是彻底被这位学子的座位隔开距离不说,就连松青手中的戒尺也掉在地上。
松青顺着痕迹向下看看自己的衣衫,又看看学子的脸和慕悠游的手。方才被她毫无顾忌地用胳膊一挥,两人手是分开了,可桌上的毛笔却被顺势带飞,墨汁均匀的甩在三人身上。此时松青哪还有仙风道骨出尘不染可言,衣服上的棋盘棋子全被沾染上墨迹。
慕悠游尴尬的站在原地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松青却一反常态也不与她再说甚,转身向门外走去。众人都觉得可能夫子是要回去换衣服,亦或是突然发现自己不该与学生如此计较坏了身份。
众所周知的慕悠游确实很顽皮,但在场的同窗们都知道松青与她向来不和。只是以往还可以维持住的气氛,今日不知为何就忍不住爆发出来。在黎笙看来,夫子是先入为主。在这天宫中,大家都很喜欢悠游,唯独他会时刻记着她的身份同他人作比较。黎笙一直觉得慕悠游实在没有必要接受别人投来的异样眼光,更何况她还是个郡主。
黎笙的想法慕悠游又岂会不知,为什么她就要和别人不一样,可是明明大家都是一样的。反而她的身份在神族的孩子中说起来还是件自豪的事情,那些神仙们见到她不是都还要行礼的吗?
目送松青离开的背影,慕悠游尚觉得不服气。“夫子,那几滴墨迹恰巧可以填补您棋盘上的空位呀。”
听罢,松青用尽最后的怒气回过身指着她道:“给我请你父亲来。”
看门的两守卫一动不动坚守自己的岗位,眼珠却不停偷瞄着松青,心道:“最是夫子不可惹。”
慕悠游的父亲慕骁乃是战神部大将,司职战争,御有一精英十人部队。传闻中慕家军一出,大战必胜。二十万年前的神魔大战中,慕悠游的爷爷慕云曾带领当时的慕家军随紫薇帝君迎战魔神万迁,封印多处魔气聚集地,平衡六界浊息。只可惜慕云以一己之力镇守浊息塔,最后因身染魔气羽化于魔族之地。而年少同往参战的慕骁便子承父业接任慕家军,后并入战神部。因此慕家在天宫中也算是有里有面的人,就连松青见到慕骁也是要拱手施礼的。
而松青唯一可以同慕家沾得上边的,就是慕悠游了。若不是她整日顽皮,恐怕现在松青也同她父亲说不上一两句话。慕骁倒也客气,心知爱女顽劣,被他们当做掌中宝养在家中自然是会生出些坏毛病。每当松青来告状的时候,他都会和和气气地安慰他并当场对慕悠游进行一番教育。
可今日慕骁却没能给这个面子。松青要慕悠游去请自己的父亲,回来时她告诉他师兄说父亲有要事去同天君商量了。松青不太相信,觉得这是她不想被教育的借口便亲自去往慕家。去了才知道家中只有慕悠游的奶奶慕常氏和师兄楚濯清在。
慕骁在天君那处出来便收到徒弟楚濯清的传书,说师妹又闯祸把夫子气到家中来了。还未至门前,慕骁从远处就听到松青在院子中训斥慕悠游。“松青夫子特意登门拜访,可是我那小女又犯了错事?”
见主人终于回来,松青从院中的石凳上起身,方才楚濯清要夫子去里面坐他说什么也不肯,偏要站在院中同大家理论,说到激动的地方险些晕过去。最后还是楚濯清将他扶到石凳处休息的。松青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擦拭掉额头上的汗,语气也稍软下去。“慕将军,多有叨扰了。此番前来确实是因为郡主之事。”
慕骁自是知道他来的理由,每次他二人见面,全是出自慕悠游的功劳。自打她上学堂这些年来,其实也不止松青一位夫子来告过状。只是以往不论是自己还是奶奶说什么事情她还会听,就算是被师兄训导她也会很乖的全部听进去。但只要对方是这位松青夫子,结果却全然不同。她就是喜欢和她讨厌的人对着干。出于双方面子的问题,慕骁只得道:“小女又给夫子添麻烦了,我定会好好教训她。”
松青也是见好就收的人,慕将军都已如此放下身份向他致歉,也没必要揪着一件事不放。他放缓声调,和颜悦色道:“方才我已将今日之事全部告与楚濯清,慕将军也不必大动干戈,只需对郡主多加说教便可。”
慕骁道:“那是自然,还请夫子放心。”
松青捻须道:“慕将军一直为六界安稳操劳,此番本不该来麻烦慕将军。但这孩子尚小心性未定,正是可以好好教育一番养成习惯的时候,若不能,他日恐难成大器,必是后患啊。”
慕骁道:“夫子说的是。”
一旁的楚濯清拱手道:“干净衣服已为夫子备好,您身上这件待洗净后我会亲自送到府上归还。”
松青摆手:“无妨。老夫还有课要上,多有打扰,告辞。”
待松青前脚刚走,慕悠游便从藏着的后院跑出来抱住慕骁。“爹。”
慕骁被她撞个满怀,走进殿中对母亲慕常氏施礼后坐下。慕常氏面容慈祥的喝着茶,对方才院中的一切已知晓。原本她想出去同松青解决此事,可碍于身份松青强烈要求让楚濯清复述便可。
自打慕悠游出生,慕常氏对她的喜爱便高于对自己的儿子。慕骁此生只有慕悠游这一个孩子,而她的诞生代表着神魔两族一个新的开始。尽管神魔大战一役后慕云扔下这个家自己先去了,但慕家以至慕悠游可以得到如此殊荣,给慕常氏心中甚多的安慰。她视孙女为珍宝,便对她的未来有众多期望,对她的顽劣有太多的纵容。
慕常氏问道:“怎么,我的悠儿今天又调皮了?”
慕悠游道:“是悠儿错了。”
慕骁上去点点她的脑门道:“知道是错的为何还犯过?”
慕悠游撅起嘴带着几分天真,又露出十分不解的表情问慕常氏:“为何松青夫子不喜欢悠儿?悠儿明明已经很努力的去改过了,可是他还是看我不顺眼。”
慕常氏和慕骁母子俩相互对视,这个问题他们怎又会不知原因呢?但想到慕悠游年纪还小,有些问题不是现在可以由她来知道承担下来的。慕常氏神情中多出几分动容:“悠儿只需记得奶奶告诉你的,凡事都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不可道听途说,为有你的心才能引导你走向正确的道路。所谓心之所向,悠儿的目标不正是努力学习做好自己,方有一日继承你父亲的慕家军吗?”慕常氏指着她的心脏处。
慕悠游听在心中对奶奶的话非常认可。一直以来她的梦想就是能和父亲一样,率领慕家军征战沙场,这是她现在和未来都要为之努力的事情。“悠儿明白了。”
家中能劝导慕悠游的人唯有慕常氏,若是她都不行那也就不必劝了,但通常都是成功的。慕悠游最喜欢的人便是自己的奶奶,其中一个原因则是因为奶奶不会打她。
慕骁伸出手原本想抚摸下她的脑袋,慕悠游还以为父亲要打她,下意识地一个闪躲。慕骁愣在原地觉得好笑,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快,看来还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慕悠游双手挡在身前道:“爹,我错了。”
慕骁露出笑意:“为父不是要打你,你答应为父现在就去好好地写上一篇悔过书给夫子。今日错就是错了,必须主动承担责任。”
慕常氏笑道:“对,听你父亲的话。距悠儿的生辰还有一日,这一日你要安生些,若是再被哪个夫子来告状,那奶奶也不能保证你能好好过生辰了。”
听说要去写悔过书,慕悠游像泄了气的皮球。上万字的悔过书让她自己写可要足足写上一天了,若是如此也不必担心生辰之前还会有谁来告状了。看来还是要找黎笙来帮忙才好。“悠儿知道了,谨遵奶奶和爹的教诲。”
正是一家其乐融融之时,楚濯清快步从门外回来,脸上带着愁容:“师父,天君有请。”
慕常氏狐疑道:“方才不是才去过,怎的又招?骁儿,可是天宫出了什么大事?”
慕骁道:“母亲放心,并未有大事。只是近来天宫事务繁忙而已。悠儿还请母亲管教。”说罢便立即要走。
慕悠游拽住他的衣袖,有些不开心道:“爹你已经忙了好几日了,悠儿生辰的时候可千万要回来啊。”
慕骁宠溺地捏捏她的手。近几日慕家军一直在为灵光宴的巡逻而忙碌,很多将士鲜少回家,都是宿在云守亭附近的长天殿中。看自己闺女这幅样子,想来将士们的家人也是如此不满吧。但慕家军就是这样,一天身为慕家军就要一天为天宫的安稳而坚持。将女儿抱在怀中,慕骁温柔道:“悠儿在家中好好和奶奶还有师兄学习,后日悠儿生辰爹一定会带着礼物回来。”
慕悠游道:“好,一言为定。”
……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