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一波波涌上来。
徐寇之在森林里奔跑着,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前方,亮光与阴影交错,周围的森林向他撞来,又从余光中急速消失。
身后有四个人的气息,他很清楚,因为在未发现宝物前,他们还是同伴。
冰冷的海水一遍一遍拍打着海岸边的礁石,退去时不留下一丝痕迹,而后再次以更汹涌的海浪扑上来。
他极尽所能的战斗,融在徐氏骨子里的尊严不允许他向敌人卑躬屈膝,更何况是行背叛之事的人。
他们收回了自己的武器,开始捡地上的石头扔向他,就像一群不知善恶的小孩子围着一只狗驱赶一样,并非因为厌恶或恐惧,仅仅是出自好玩的心理。
肆意欺辱一个光鲜亮丽的世家弟子,会给常年挣扎在底层的他们带来异常的满足感,因此他不会立刻死去。
海水寒冷彻骨,周围一片黑暗,肺部被海水灌入时火辣辣的疼,心脏被海水挤压,但跳得很快。
秋夜,无月。
浪花一遍遍拍打在身上,寒冷彻骨。
遍体的伤痕经过海水的浸泡已经泛白发肿,他在滩涂上躺了许久,然后穿上衣服,往林中走去。
西海是一片很大的海域,他被四人逼下海的地点在南边,但这个季节的洋流是往北走的,他要想找到他们,必须得向南。
可是,他们是北方人。
徐寇之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眼星宿,转身向北。
不眠不休的奔走让他身体疲惫,精神也到了即将崩溃的时刻。
慢慢来,不急,总有一天会找到他们的。
徐寇之这样劝解自己。
可他的身体在发颤,他的灵魂在尖叫,无时无刻不在叫嚣着将他们撕碎,施予他们同等痛苦的刑罚。
撕碎他们,在他们身上留下同样的伤痕,摧毁他们,摧毁一切!
摧毁一切……
徐寇之睁开眼,天空下是一个脸上缠着黑布,弯腰驼背的老者,他全身冒着黑气,血腥气和洗不掉的尸臭很浓。
“你醒了。”
“你救了我……”徐寇之轮动眼球,声音干哑得听不出是一个青年人的声音。
“不是我救了你,而是命运使我们交汇。”
徐寇之没有反应,他想起身,但刚一动,全身就软得提不起力气。
生死一刻而激发的凤凰血脉耗尽了他的全部灵气,而醒来之后他被复仇冲昏头脑,一心想着找到他们,因此并没有选择修养生息,不停走路,所以才有了现在的局面。
“你就在这休息几天吧,我并不会赶你。”
“……多谢。”
老者留下他烤的肉离开了。
徐寇之没有探究老者事迹的欲望。
他早出晚归,清晨带着晨露悄无声息地离开,傍晚带着更加浓重的尸臭回来。
但每次都会给徐寇之留下一些食物。
从周围堆积的骨头和一些生活痕迹来看,这片树林似乎是老者的住所,尽管他躺着的只是一块未经休整的山坡。
某天中午,徐寇之的身体能动了。
他撑着拐杖往老者平日离开的方向而去,尸臭越来越浓烈,同时无数激烈的情感涌进他的脑海里。
“我想活下去!”
“好痛好痛好痛……”
“去死吧!”
“一切献给王!”
“好想再见你一面……”
“对不起,我失败了。”
“够了够了够了——我要离开这个地狱……”
腹部传来的绞痛让徐寇之清醒。
老者说:“抱歉,我唤不醒你,只有疼痛能让人清醒。”
他转身去拖远处的尸骸,因为有一半埋在土里,他不得不用手去挖,他的背更弯了,头几乎触碰地面,整个人就像一座拱桥。
徐寇之看向周围,他在一个巨大的凹坑里,遍地都是残肢体,但他所站的这片已经清理干净,露出浓黑的土壤,沟渠里流淌着浓烈的红色,上面浮着一层诡异的绿色,天空是化不开的黑色,周围没有一棵树。
这里是死亡的聚集地,没有任何生灵能在这里生存。
徐寇之闪过这个念头。
他走向老者。
老者的手变成了像钩子一样的形状,这样很容易就把尸骸挖出来。
“这里为何有如此重的死亡之气?”
“一块小小的战场。”
徐寇之明白老者现在的身份了,战场上的清道夫,尽管只有他一人。
本该离去的他不知为何留了下来,每日看着老者在凹坑中不断挖掘尸骸,然后拖到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入土为安。
时间似乎慢了下来,徐寇之每日清晨都会看着太阳升起,然后注视着老者,曾经亟待复仇的心冷却下来,他好像也忘了自己该去往何方。
一场秋雨落下,连绵不绝。
落下时沾染黑气,成了细密的黑雨。
数不尽的黑雾被雨切割,缭绕般变化成一只只伸向天空的手的翳影。
徐寇之看着已经被清理出一半的战场,老者同样看着。
滴答滴答……
“三十五年前,这里是人族与魔族的交战点。”
老者缓缓说道:“那一年我们被调往这里,魔族士兵就在对面,每日都在打仗,每天都会死很多人,一开始还有精力去清扫战场,后来连睡觉的时间都不够了。”
“我的同伴,是一群来自天南地北的人,有人有妻子,有人独身,有些是被抓来的盗贼,有些是自愿参军的少年。”
“将士一个个死在前面,我一个胆小如鼠的人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将领,同伴们一个个死在魔族手下,我无能为力。”
“我恨魔族,可他们却放了我们。”
“他们说他们同样厌倦了战争,渴望回到家乡去,回到妻儿的身边。”
“我们有了一个停战协议,这份协议没有上报,因为心照不宣。终于不用再面对死亡了,所有人都很开心。”
“同样是一个下雨的秋天,一颗火球从天而降,将这里夷为平地。”
“我只是一个清道夫,清扫战场是我的职责,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他们的守望者。”
“逝者们的期望,不论是魔族,还是人族,所求不过入土为安,倘若死后仍存在灵魂,这便足以安息了。”
“或许吧。”
老者长叹一声,雨停了,他走下去开始自己未完之事。
徐寇之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在某一天,他找到了那四个人,可看着他们,曾经在心中预演过无数遍的折磨手段变成一剑穿心。
死亡,是最简单的事。
就如潮涨潮落,一切都自然的进行着。
他仍旧对世间充满留恋,风,雨,花,阳光,大海,仍旧渴望与人相交,痛苦,希望,苦涩,兴奋,幸福,离别……
但他不会再强求,一切都自然的进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