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休的人都知道,他从来不是一个乐于助人的人——他甚至不能说是道德观念上的“好人”。
所以休在西岸甩着鱼竿、抛饵进河的时候,是没有打算管冰面上你追我赶的那帮人的。他目光不动地盯着河面上的浮标,安静得像一尊雕像。
直到炮弹落在水里,伴随着一声巨响,整个水面开出一朵巨大的水花。休想都不用想,就知道短时间里是钓不到鱼了。钓鱼计划被打断,他微微皱了眉,看向冰层上那一帮人,却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跑在前面,被身后推出去的人砸倒,摔在了冰面上。
她试着站起来,却被身后追上来的人重新按倒在冰层上。
他心下一凛,收了鱼竿,往冰层上跑去。
……
或许他早点注意到就好了。休垂着头等在一边,用手捻着雪地上的雪,细细密密的自责从心底蔓延上来。他看着她被扔到河里,看着她在眼前死亡传送,现在又看着她哭。
他一直事事在握,但每次遇到她似乎都会有无能为力的感觉。他用食指在雪地上画了个圆,幽幽叹了口气。
身边的莉莉似乎是止住了泪,吸了吸鼻子,用带着鼻音的声音问他:“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休抬眼看她,只一瞬就别开了目光,点了点头。
她不记得我了。休心想。嘴上说着认识,其实不认识。她还怕我。
骗子。
莉莉擦眼泪的动作停在那里,万万没想到休竟然真的点了头。她偷偷看了眼休,笃定自己没有见过他——他的容貌太出色了,任谁见了一眼都轻易忘不掉。但他又的确给她一种莫名熟悉的感觉,不是记忆上的,而是感官上的,简直就像是条件反射,看到他就会被牵动情绪。
可是,是什么时候?为什么他可以在她面前,表现得这么熟稔。
她觉得头有点疼,锤了锤太阳穴。
“想不起来就不想了。”休看到她的动作,拍了拍手套上的雪,“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他站起身,弯着腰对她伸出手,“先起来吧,地上冷。”
莉莉仰着头看他,抿了抿唇,没有再拒绝他,将手放进了他手里。装甲手套因为碰过雪,有点潮湿,莉莉借着他的力很轻松地站起来,发现他正歪着头看她的腿。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一通折腾下来,自己受伤的小腿已经肿得很厉害了,肉眼可见地比左腿粗了一圈。她有点窘迫地往后缩了缩右脚。
莉莉将全身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了休扶着她的那只手上,试着往前走了两步。
休知道她在硬撑,叹了口气,无奈道:“我背着你,至少走得比现在快点。再走下去,腿还想不想要了?”他也不指望她能有什么反应,松开她的手,背对着她半蹲下去:“上来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莉莉看着他的后背,只犹豫了两秒,单腿往前蹦了两步,趴在了他的肩膀上。休托住她的腿弯站起身,背着她朝直升机撤离点走去。
休走得很稳,背着她丝毫不显吃力。莉莉伏在他的肩膀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格外克制。休的头发扎得不太工整,有些湿漉漉地垂在他肩头,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着。
她无端想到在自己落水后,在水里模糊看到的身影。她眨了眨眼,小声问他:“你今天去过河边吗?”
“……去过。”休微微偏过头,回答道,“没能把你捞上来,抱歉。”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谢谢你救我。”她伏在他肩头,呼出的热气在他的肩甲上晕出一片白雾,出口的话就在他耳边,“之前在沙石堡也是。”
休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不客气。”
莉莉有一肚子话想说,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她沉默了下来,安静地当一个人形负重,看着远处的直梯原来越近。
白树高地的白天比黑夜短得多,天色渐渐暗下来,直梯上的探照灯也已经亮了起来。莉莉原本还能打起精神和休说两句话,但随着两个人的沉默,她渐渐感受到身体里传来的疲乏越来越重,压得她的眼皮越来越沉。
她的头逐渐支撑不住,晃了晃,最后下巴抵在休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休感受到肩膀上的重量,微微偏了偏头。她的呼吸绵长,悉数落在他的颈侧,挠得他的脖子痒,心也有点痒。
“说了多少次了。”他喃喃自语,“不要对着我脖子吹气。”
夜幕沉沉地压下来,回答他的只有白树高地经年不息的风声。
他幽幽叹了口气。
……
莉莉清楚的知道自己有一段空白的记忆。
她也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梦里是围着两层护栏的集训场地,她站在场地正中央,面对着场地外横行的水泥路,水泥路另一侧是人造的灌木草坪,再往外就是科技会边界的防护电网。强力电网的另一边,就是“外面的世界”。
她从离开科技会后就没有再做过有关科技会的梦了,尤其是有关这片集训场的梦。实验体们的宿舍距离集训场不远,初入科技会的实验体们都精力旺盛,经常会结伴在晚上溜到集训场的大门口,比试“谁能最快穿过集训场,翻过护栏碰到高压电网”。
这是实验体们最受欢迎的娱乐项目之一。既能在夜禁后享受到不受拘束的刺激,还能进行紧张激烈的游戏活动,大家都把赢了游戏的人称为“自由人”,就好像第一个触碰到了电网,就是第一个获得了自由的人一样。
莉莉对这种风险很大、且没有任何意义的游戏行为没有任何兴趣,但是为了合群,也会偶尔跟出去,参与他们的“竞赛”。她跑不过他们,只远远地跟着,给自己套一个“已参与”的名头,再跟着他们蹿回宿舍。
这种活动几乎每个不下雨的晚上都会进行,她保持着七次参加一次的频率,确保自己扮演的不是一个被群体排斥的角色——至少在空白记忆出现前是这样。
她在一次试验意外中失去了痛觉,不知道原因,不清楚过程,她甚至不知道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她在实验室的研究台上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看到的是宿舍的天花板。与她同为实验体的伙伴们陆续从外面回来,看到她醒了,向上打了报告。她被带去食堂用餐、带去浴室洗漱,回宿舍的路上看到主科技楼上的电子钟正整点报时,年月日整整齐齐地显示在时间旁边,她才恍然发现那场意外偷走了自己大半年的时间。
整整八个月,她没有记忆,甚至没有感觉到时间的存在。
她仰起头,问走在眼前的、领着自己的人:“我睡了八个月吗?”
前面的人头也没有回。
她又转头看了眼电子钟上的时间,攥着身上不太合身的制服的衣角,沉默地跟在她身后,没有再说话。
科技会的高傲和冷漠,向来如此。
没有痛觉的她,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察觉身上的伤口,所以后来就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叛逆”游戏,每天都会仔细检查身上有没有出现伤口,小心翼翼隐瞒着她没有痛觉这个事实。
再后来,实验进入了落地实践阶段,实验体的生活变得忙碌起来,连续的实验,疲劳、伤亡,宿舍里的人数一直在减少,没有人再有闲心想一些关于“自由”的事。
莉莉在梦里,盘腿坐在这片空旷的集训场上,看着天上挂在夜幕里的弯月,细细回忆着自己能想到的、有关这里的“过去”。
这片冰冷的土地上,竟然连回忆都一丝温度也没有。
嗯……也没有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