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境里待的时间久了,柔佳只觉得自己就像忽然从南美移植到东亚的仙人掌,四季颠倒,时差紊乱。无论现实中是什么季节,幻境里似乎只有盛夏——就像现在。
分明只是清晨时分,阳光却明晃晃的刺的人睁不开眼,炙热的阳光将院子里的瓷砖地面烘烤的滚烫,似乎连空气都到了沸点,裹挟着她全身,又捂着她口鼻,闷的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柔佳抬手抹了把汗,再看走在前面的老人,便见她砖红色的衣衫后背也湿了一片,只是脚步依然急促,仿佛在这片住宅楼里有一处不为人知的市集,走的稍微慢一点,就会错失炙手可热的珍品。
她既如此,柔佳自然不敢懈怠,铆足了劲儿跟着,径直来到院子最靠里的那栋住宅楼前,轻车熟路拨开掩映的矮灌木,踏着小路站在了围院的篱笆前。
不大的院子里已经坐了不少人,只有贴墙角的地方还有一段石凳,老人见状赶紧推开篱笆走进去,在石凳上坐了,又将布包往怀里搂了搂,这才放心的舒了口气。
没休息多久,玻璃门刷的拉开了,走出个穿着棉布衫的年轻女子,眸光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朗声道:
“师傅醒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院子里坐着的人闻言,纷纷站起来,就按照就坐的秩序列队,鱼贯向屋里去,到了老人这儿,那年轻女子突然伸出只手来,往她跟前一拦:
“师傅说不见你。”
这一栏,老人懵了,看着年轻女子半天说不出话来,而那些已经进了屋子的人们也在八卦心理的驱使下回过头来看她,各色眸光中,老人委屈的红了眼眶:
“怎么…怎么这样?为什么?姑娘,为了见大师一面,我凌晨5点不到就起来了,转了三趟车才到这里…”
“生死有命。你若是求财,求权,哪怕是求嗣,都有可操作的余地,唯独续命不可为。”
见自己此行的目的被眼前这个初次见面的女子一语道破,老人越发笃定她山长水远来见的这位师傅是有真本事的,无论如何她都要谋条生路!
这样想着,她一把拽住转身欲走的女子,二话不说,将自己手腕上戴着的小指粗细的金镯撸下来,套上了女子手腕:
“姑娘,你帮帮阿姨,阿姨四个儿子,五年送走了仨,就剩下老二这一个了!不瞒您说,为这事儿我求遍了各路神佛,有位大师告诉我,这是我的命,她说我命里有两颗星星,五福不全是常有的事。但我就是想不明白呀,我命不好那是我的事,为什么要报应在我的孩子身上啊!阿姨心痛啊!”
这老人居然也是命得双星之人!
感叹之余,柔佳清楚的看见女子眸光里掠过一丝惊芒,却也不知道是手腕上的镯子太沉,还是她也知道“命得双星,五福不全”之说。
“东西都带来了吧?”
女子突然这样问,老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愣看着女子,反问道:
“什么东西?”
“还能是什么东西!生辰八字啊,你的,你儿子的。”
老人恍悟,边连声道带了,边打开布包,从里面拿出两张折的只有手心大的红纸递给女子:
“这是我和我儿子的生成八字,所求之事,还有这钱…”
女子拿过了红纸,却没接布包,不耐烦道了声:
“等着吧。”
这便转身进了屋子里去。再出来的时候,她手里拿了一束长香,塞给老人,用打发她走的语气道:
“事办妥了。你上11楼把生基种了,生根之时,所求有应。”
老人显然有些犹豫,接过香,嗫嚅半晌,问道:
“姑娘,什么是…种生基啊?”
女子却也不想同她解释,应了声:
“上去你就知道了。”
这便转身进屋,再不与她多说什么,只留下老人独自拿着那束黄色长香在原地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
犹豫的片刻,有同她一样来求问的人从屋里出来,见到她手中的香,愣了愣,叹了声:
“羡慕啊,种生基这样的好事给到你,你所求的事,板上钉钉是要成了的!”
听旁人这样说,老人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眸光中的狐疑之色染上了几分欣喜,这便将手里的香握紧了,转身走出院子,毫不迟疑的往电梯厅去,经过柔佳身边的时候,柔佳听见她像是着魔了一般喃喃自语着:
“有救了,有救了,我的儿子有救了……”
柔佳不由得汗毛倒立,提步紧追上去,赶在电梯门关上之前闪身挤了进去,电梯门感应到她的出现,即将关合的梯门又打开了,老人显然很是诧异,抬手又按了按关门键,电梯门闭合上行,她也才舒了口气。
便是这番操作,让柔佳意识到一件事:在这个空间里,她的存在是没有人可以看见的!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胆子便也不自觉的大起来,以至于电梯抵达11楼的时候,她竟先行一步跨了出去,而这份“不可见者无畏”的勇气,也在她抬眼眸光对上了走廊尽头那扇半掩的黑色铁门后,瞬间荡然无存,呆若木鸡的立在原地,后槽牙一阵打颤——谁家邻居在楼房门前做瓦檐,檐下不仅有三层青石阶,左右两侧还立着拴马石啊!
还没从视觉的震惊中缓过劲来,半掩的铁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阴风从门里吹出来,走廊墙上柔佳一度认为是装饰品的烛台“呼”的亮起,明黄的火焰跳动着,但柔佳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仿佛那火焰也不是真的,直到看见老人淡定的将那把香举起来,垫着脚凑上火焰去点燃了,啪的一声响,她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睁睁看着老人颤巍巍的跪下身,向着门的方向拜了三拜,而后站起身,蹒跚的往门里去,而她手里的香,飘渺的烟气也正往门里去,像在为她引路一般。
这情景,与她在江镜月执香时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
在那扇诡异的黑色大门里,挑高复式套间在打通之后,空间越发宽敞。
客厅向东南的落地玻璃窗被黑色遮光帘挡的严严实实,或许是密闭空间里太久没有通风和光照,空气里夹杂着难以名状的潮湿霉味,忽而有焚烧纸屑的烟气飘来,本就令人不适的空气越发混浊。
柔佳蹙眉向烟气飘来的方向望去,便见老人正在一致红色大铁桶边蹲着,将炉边凌乱堆放的纸元宝往铁桶中送去,炭火遇见干纸瞬间燃起,赤红色火焰贪婪的吞噬着黄色纸页,燃出青色火光。
随着老人送入铁通的纸元宝数量增加,她身边抱了一路的帆布包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瘪下去,很快便只剩下一个空布包袱摊在地上。
待桶中的纸元宝烧完,明亮的火光悄无声息的暗淡下去,房间里没有了噼啪的燃烧声,倏尔安静,半晌,才听见老人喃喃自语着:
“不够?为什么不够?他们跟我说的金额,一分没少啊……”
柔佳诧异的四下张望,这房间里除了自己和老人,分明再没有其他人了!
想到老人自离开电梯起就出现的怪异举动,柔佳越发不解——她怎么知道要燃香跪拜,又是谁告诉她去哪里烧纸?
除非在他们周围,还有她看不见的人!
“回青鸦渡,问袁柊阳见鬼之法!”
这个念头冒出来,柔佳自己都吓了一跳!倒不是因为会不自觉的想到袁柊阳,毕竟在这阴阳路上,袁柊阳是她能寻求帮助的唯一人选,对他产生些依赖和信任无可厚非。令她觉得惊讶的是似乎因为袁柊阳的存在,走不出的阴阳路和诡异的青鸦渡,好像也不再那样令她手足无措,一心只想逃离。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她要如何才能回到船上,从而返回青鸦渡的渡口?
似乎之前都是遭遇了袭击…
想到这里,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柔佳的脑海里:如果把阴阳路比作一局游戏,青鸦渡就是阴阳路上的存档点!只要我遭遇不测,死了,就能回去了!
灵光一现,柔佳不仅佩服起自己的机智来!但这份得意并没有维持太久,很快她又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空间里,肉眼可见的只有自己和眼前神神叨叨的老太太,谁袭击她呢?
柔佳举目四望,最终将视线锁定在了门一侧的白墙上,短暂的犹豫过后,薄唇一呡,她闭眼便向那白墙全力撞去…
撞击点很柔软,还富有弹性,甚至有些温暖,但怎样都不像是要失去意识样子。
不死心的,柔佳又闭眼将脑袋往那有弹性的“墙”上狠狠撞了两次。
“墙”终于不再沉默,发出了低沉的闷哼。
柔佳闻声一怔,闭着眼捏了捏自己倚着的“墙”:软软的,热热的,弹性很好,同时耳边也响起了袁柊阳的声音~
“轻点儿行吗?痛啊!”
她自是听出了他的声音,慌忙从他怀里跳起来,看着他诧异问道:
“你怎么在这里?跟着我来的?”
袁柊阳却不打算回答她,顾自揉着胸口,龇牙咧嘴道:
“你是真往死里撞啊!我若不是在这里,你是不是想撞死在这里?”
“是。”
柔佳回答的斩钉截铁,袁柊阳闻言霎时愣住,半晌才问:
“你都走到这儿了,为何如此想不开?”
“我只有再死一次,才能回青鸦渡找你。”
“找我做什么?”
“我想问你,有什么办法能看见鬼!”
听她这样问,袁柊阳的神色里添了些许玩味和赞赏,思索了一会儿,才道:
“有是有,不过……你若是看见了,就又开启了另一层因果,你可想好了?”
听他说有办法,柔佳的眸子里立刻亮起兴奋的微茫,坚定点了点头。
相比起她的满怀期待,袁柊阳却显露出了难以名状的担忧,叹了口气:
“青鸦渡,你是回不去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柔佳闻言一愣,不及问,便听他继续道:
“你也发现了,只要遭遇不测,就有机会将某段经历重启,但是这种重启很随机,你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可能改变重启的境遇,换言之……”
“这个世界有思想。”
听她这样说,袁柊阳的脸上露出了震惊,继而又立刻转为欣慰,点了点头:
“对。所以下一次你醒来,未必会是你预想的开局,也未必能……再见到我。”
“见不到你?”柔佳微微偏过脑袋,将这四个字重复了一遍。
“我的意思是……你未必能再找到我帮忙,所以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先问吧。”
袁柊阳这话有几分言不由衷,但柔佳也不介怀,话锋一转,道:
“我是有问题要问你。”
“你说。”
“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
在经历过那么多次“死里逃生”“死而复生”之后,柔佳已经对这个世界的套路有了几分了解,长话短说一个结论:与她在探寻的事情无关的人和物,是不会出现在下一个幻境里的。她自问与袁柊阳是自进了阴阳路才认识的,此前并无交集,所以他此刻会如此适时的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有违常理。
除非,他与这重幻境有关,甚至他也与七星阵有关!
这个问题,袁柊阳没有回答他,只是眸光里染上一层阴鸷,凛冽的杀气从他身周发散出来,柔佳自是感受到了,浑身一个激灵,不及闪躲,他的手刀便已向她劈来。
脖颈处一阵酸麻,眼前的世界也开始恍惚,意识消失前,柔佳听见了袁柊阳最后一句嘱咐:
“若再遇见,无论看到什么,都别恨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