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出发,柔佳一点也不觉得累,方才看到的景象仿佛在她胸腔里燃起一簇火,恨不得把那个叫谭什么的家伙抓来揍一顿才解恨!
见她沉默不语一副要杀人的样子,袁柊阳也不敢贸然开口,磨叽了半天,从包里拿出个馒头递上去:
“要不…先吃点东西吧。”
柔佳倒是没拒绝,拿过来先闻了闻,确认没有香气,这才狠狠咬了一大口。
没缘由的,这动作在袁柊阳眼里就像撕了自己一块肉,杀气十足。
浑身一个颤栗,袁柊阳小心翼翼问道:“还在生气?”
见她不回答,他赶紧解释:
“青鸦把你从水里捞出来的时候,你已经没有气息了。我也是没办法,才想着试试用五色土把你埋起来,我想着如果五色土能把悯海的水吸干,也许你还有一线生机,我真的是想救你!”
“我是生气,但是与你无关。”
说完这话,柔佳又不出声了,直到啃完了大半个馒头,才舒出口气,看向袁柊阳,问道:
“你之前跟我说,不要相信看到的、听到的任何事,那…如果是掉进水里之后看见的呢?”
袁柊阳被她问住了,想了许久,谨慎回答道:“这个…我还真没遇见过。但凡从水里捞上来的,都没有幸存的,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而且青鸦把你捞回来的时候,你的衣服上缠着许多白色小花…”
这样说着,他突然伸出手,从柔佳的耳后取了个东西下来,呈到柔佳眼前:
“就是这个。这种小白花每年只出现两次,我试着摘过,却拽出了好长好长的枝条,最低下的叶子上占满了泥沙,所以我猜它应该开在这水底极深的地方。你既然沉到了那么深的地方,却还能浮上来,可以说是神迹了。至于你问我这水里看到的东西能不能当真…很久以前确实有人跟我说过,要离开青鸦渡,需致死地而复生,沉水,是唯一的死法。”
“致死地而复生…”
柔佳将这几个字重复了几遍,又问: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试试?”
“你以为我没试过吗?”袁柊阳哂笑一声,站起来,径自向船舷去,而后猝不及防的跳进水里。
“袁柊阳你疯了吗…”柔佳呼喊着扑向船舷,却见袁柊阳悠哉的漂浮在水面上,看着她挑了挑眉。而他似乎也没有要回到船上的样子,反而把自己摆成了一个大字型,就这么跟着船漂着,良久之后才叹了口气:
“有的时候我就想啊,大约出口真的就在水底,而我罪大恶极,必须在青鸦渡赎罪,所以这片海不允许我离开。”
说完,他又看向柔佳,道:
“说说吧,为何这么生气?”
柔佳本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个性,天知道要她对上一次经历绝口不提有多煎熬!但是有了之前的教训,这一次她留了个心眼。
“我有个朋友…”
通常用这种话术开头的故事,都是想隐瞒却欲盖弥彰。袁柊阳便也不点破,安静的漂在水面上听她说。
“我朋友有个很照顾她的老师,现在她被人利用,利用她的人目标就是让她老师来救她。你说这群家伙是不是很卑鄙!”
袁柊阳嗯了一声,感叹道:
“你朋友的老师一定是个很厉害的人。如果她出手的话,你朋友一定能脱险的。”
“那当然!可是我…我朋友就是不希望她老师为了救她冒险啊!”
“很危险吗?”
柔佳的脑海里又回响起贺岐山的怒喝:“你们这是要镜月的命啊!”
他会这样说,想必是凶险异常,九死一生。
悲从心起,柔佳不自觉的抱着膝盖,把自己团成了一个球,反复平复了好几次,才道:
“其实说到底,我就是在生自己的气。一个这么普通的人,没本事,没能力,没修为,要啥没啥,何德何能让那么厉害的人赌命相救?如果可以,我希望她别来,就让我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你别这么想,吉人自有天相。更何况…你该是做了其他的决定,不然大约上一次就在这海里沉底了。有什么想法你不妨说说看。”
柔佳当然有别的想法!当下她怒发冲冠,满腔热血,一心想着如果她能在江镜月入局之前破阵,这件事就没那么被动了,或许也不需要江镜月舍身犯险来救她。可是现在冷静下来一想,如果破阵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又何需江镜月拼上性命?
终究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如果在刚才的遭遇里她没想这些自不量力的事,任由自己沉到水底,也许事情反而简单很多。
“事已至此,相信自己的选择吧,别妄自菲薄,说不定你做得到呢?”
听袁柊阳这样说,柔佳蓦地有些被鼓舞到,揉了揉被泪水困的通红的眼眶,问道:
“你知道怎样打开归墟吗?”
她没缘由的提问换来了袁柊阳哂笑一声:
“归墟?传说中那是诸神长眠之地,在海底深渊里,混沌无序,阴阳不明…”
说到这里,袁柊阳突然直起身来,半截身子在水面上气浮着,看着柔佳问道:
“莫非这青鸦渡竟与归墟相通?!”
他会这样想也很正常,青鸦渡混沌无序,永无白昼,又都被无边的水域覆盖。顺着这个思路再往下想,如果进入青鸦渡等于入了七星阵,那么七星阵大约就是钻了这个空子,从归墟汲取灵气,也就难怪落星宗说,如果江镜月可以打开归墟,就可以引用归墟的力量对抗七星阵。
想到这里,柔佳自然也不打算继续探究青鸦渡和归墟的关系,话锋一转:
“那你了解七星阵吗?”
刚爬上船的袁柊阳闻言一愣,神色陡然严肃起来:
“你从哪里听说的七星阵?也是你师傅说的?”
柔佳知道自己瞒不过去,点了点头,便听他又问:
“所以有人利用你,目的是诱你师傅入局破七星阵?你师傅到底是谁?”
他果然是都听懂了!
柔佳不由得懊悔自己还是说多了,但从他的反应里不难推断,关于七星阵,他是了解些东西的。
“为何我提到七星阵你如此严肃?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对,我是知道。”顿了顿,袁柊阳先做了妥协:
“这样吧,咱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你师傅是谁,我便把我了解的关于七星阵的事情通通告诉你,如何?”
这个交易听起来很合算,到越是如此,柔佳越觉得不踏实,反问道:
“你为何如此执着于我师傅是谁?我即便说了,你也未必认识呀!”
“归墟,七星阵,非一般人可知,且凶险异常。我想先确认你是否有这个能力破阵,否则去了也是徒劳,反正要化成它的养分,更加凶险。”
他本是想这么说诈她一下,不曾想柔佳却眼睁睁的看着他,一副“你不说我也不说”的样子。两人对峙半晌,他只好又叹了口气,将七星阵的事。娓娓道来:
“据现有的史料记载,七星阵起源于商周时期,由国师巫贤选山川河流灵力充沛之地为阵眼,对应北斗星图布阵,以此调动天地气脉,抵御天灾人祸,是安邦大阵。
洲南的这个阵起源已无法查证。大约七百年前,一位游方术士发现了其中一个阵眼,并以比为坛,成立了落星宗。在此后的百年里,落星宗的弟子门徒走遍洲南道及附近道府州县,终于大致确定了6个阵眼,但其中半数都已毁坏,包括起到主要作用的天玑、天权、摇光三阵,最重要的天枢阵也始终不能确定。且由于年代久远,驱动七星阵的方法也早已失传,所以即便落星宗本着‘宗在阵在’的宗旨将阵眼修复完毕,也只是徒有其形,至少当时所有人都这样以为。
直到十多年前,洲南发生了一连串怪事,有位民间奇人不仅校准了摇光的阵眼方位,还锁定了天枢阵所在地点,但却坚决不同意修复并开启七星阵。在落星宗的百般追问下,她说出的原因令所有人心灰意冷——七星阵里还套着一个灯阵。”
柔佳听的津津有味,手里的馒头不自觉的吧唧吧唧吃了大半,见他停下来,这便意犹未尽的催促他接着讲。袁柊阳本是想用剩下一半的故事交换那个他迫不及待想知道的答案,但见柔佳这幅模样,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作罢,喝了口水继续道:
“所谓灯阵,就是七星灯,也叫招魂灯或者续命灯。若是阵成灯亮,可借寿一纪。眼下这个灯阵,要借七星阵天地造化,图谋的怕不只区区十几年寿数,便是要无中生有,逆天改命,也未尝不可。”
“等等!你刚才说…借命?所以如果成功了,延续的命数都是借来的吗?问谁借?”
见柔佳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袁柊阳很是欣慰,不自觉的卖弄起学识来:
“物不可以终尽,天地相生,万物轮转。我们古代的易学思想,在物质守恒这个观点上与西方出奇一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凭空出现的,寿数也一样。续命之人要生,那自然有人需亡,腾挪出来的阳寿才能为谋局之人所用。古时天灾人祸,战乱连年,有心之人若要续些寿命,倒也不是难事,但帝王若有所求,尚需行人祭之事。当今天下太平盛世,要驱动这么庞大的阵法,必然得某些看起来稀松平常,但能收割阳寿的事儿…”
收割两个字,让柔佳感到十足不适,她不自觉的想起了那日在事务所里见到的诡异旅行团,直觉告诉她这两件事情一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再加上江镜月冷淡的态度,以及后来知道的她曾入阵破局之事,这份直觉便又多了几分笃定。
话到这里,袁柊阳打定主意不再说了,看向柔佳,正色道:
“行了,说了这么多,我的诚意你是看到了的。该你说了。”
“说…什么?”
柔佳的思绪完全沉浸在袁柊阳讲的故事里,早已把起初的约定忘的一干二净。
“你师傅,到底是谁?”
事已至此,柔佳便也不再藏着掖着,坦然道:
“我师傅是江镜月。因为找不到实习工作,姜教授介绍我到天圆地方事务所当实习生。”
边这样说着,柔佳边清楚的看见袁柊阳神色慢慢变得空洞,双眸不知盯着甲板何处,表情也僵住了,良久,才哂笑道:
“原来你是她的徒弟…也是啊,这世上除了她,还有谁能谈及归墟面不改色。”
说这话的时候,柔佳直觉他语气里透出一丝悲凉,像被抛弃的小宠物,隐约还夹杂着难以描摹的哀怨。
“她该是对你很好吧,愿意不惜性命来救你…”
“啊?…可能…是吧…”
柔佳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才好,但是就这次的事情而言,江镜月该是很在意她的,不然确实没必要大费周章的就她,想起在幻境里听见的嘶嘶鬼声,柔佳便觉得汗毛倒竖,浑身不自在。
“真好啊。”
听见袁柊阳突然这样叹息,柔佳不免诧异,抬头看向他,正对上他投向远方没有焦距的目光。不及问,袁柊阳却突然站了起来,双眸眯着,试图透过水雾看的更远。她感受到了他无言的紧张情绪,便也顺着他的目光向船首的方向望去——茫茫雾气中,此刻隐约出现了楼房的轮廓,再近些,甚至听见了车辆喧嚣的鸣笛声。袁柊阳显然也看到了,沉声说了句:
“到了。”
“到哪儿了?”
柔佳下意识的反问没有得到答复,转头看船舱里,也不见袁柊阳的影子,只有不知何时从水面漫上来的雾气,将船舱充斥的满满当当。诧异中,船越来越慢,很快彻底停稳不再行进。柔佳站起身,包裹着她的雾气开始散开,她赫然发现自己已站在公车站里,站牌上写着“锦绣洲城南”——正是她住的小区!
公交车驶进站台,车门打开,乘客鱼贯而出,柔佳的目光落在一个抱着布包的老人身上,原因无他,只是这位老人她见过,在事务所里,那些鬼游客当中!
此刻,那老人还是正常人的样子,背不似初见时那般佝偻,头发花白,精心烫染着大卷,像所有这个年纪的老太太一样。
她自是不认识柔佳的,四下环顾之后确认没下错站,这便将包裹搂的更紧,快步往小区里去,柔佳也不知该做什么,下意识的跟上前去,直到跟进了自己住的院子,路过自家楼道门,向院子更里面的住宅楼去,正是幻境里她见到过的,顶楼亮着灯如白昼的那一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