洲南市西郊松泉公墓,一处新立的石碑前,男子着一身素黑的西装,负手而立,上等酒菜堆满了不大的碑座,香已经燃完了,红烛也只剩一半,火光摇曳着将蜡油融化,滴落成满地赤红的烛花。
不是祭扫的日子,这处新修的公墓人迹罕至,于是那个背影矗立在一片灰白之中,尤为醒目。
“37A-25-1805……”这串数字,柔佳已经念了一路,转身看着低处的一排排墓碑,伸出手指点着:“1……2……”
“啪!”
红色折扇敲在她刚伸出的食指上:
“干什么呢?”
柔佳赶紧将手放下来,心里有些委屈:自己也没做什么呀,不过就是数数自己走了几排,不数怎么知道自己到25排没有。
“手指头缩回来!没礼貌!”
原来是手势不对!
思考了半晌,柔佳颤颤巍巍的伸出了中指,还没指出去……
“啪!”
然后她又伸出了食指,两个手指并在一起……
“啪!”
一连挨了三下,小丫头不敢冒失了,无辜的看着江镜月。江镜月无奈的摇摇头,伸出手掌,自然弯曲成一个半舒展的弧度,中指靠着食指,示意点了几下:
“你若非要点,该是这样。”
柔佳认真点点头,有模有样的学着伸出手,转头看江镜月,便见她眉头微蹙,神情却不严肃,反而带这些笑意:
“动动脑子?咱们现在要去25排,往后若是七八十排,等你数到,天都黑了。”
“那……不然呢?”
“看地上。”江镜月用脚尖指了指地上的数字,正是25。
恍然大悟!她刚才还在想,这公墓设计一点都不科学,连个门牌号都没有,原来是在地上!
刚要感慨,一抬眼看见那穿西装立着的男子,出口的话就变了:
“有人比我们还早诶!”
其实江镜月一早便看到他了,确实比她们早,而且早了很多。
再看那一地祭品,路边只有她自己的一台车停着,且园区里也是不轻易让车入的,可见这男人该是带着祭品走了很远的路,从37区的公共停车场一路过来,空手步行也要半个时辰。
听见有人来,男人慌忙侧过身,边抬手在脸上胡乱抹了几下,边自白道:
“我就跟我兄弟说会儿话,一会儿就走,走的时候会清理干净的,保证不留垃圾,麻烦通融一下……”
他的声音还哽咽着,江镜月一听就明白了,这男人刚才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不能自拔,泪眼朦胧中也没看清来的人是谁,大概把她们当作陵墓管理处的工作人员了。
江镜月便也不应他,径自上前,将一张写了红字的黄纸压在碑上,接过柔佳递来的香,借烛火燃了,稳稳插进香炉里:
“陈工,调解判决书已公证完毕。现送达你处,请查收。”
话音落下,少顷,风骤起,徐徐山风里,燃着的那支香噼啪作响,爆出闪亮的火星。
男人被这噼啪声吸引,转过头来看着那支香——他天刚亮就在这里了,香燃了那么久,这个现象就不曾出现过。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站在身边的是两位女子,近前的一位发髻用一只流苏金簪簪着,黑色立领上衣,陪着条黑色暗花的马面长裙,肃穆优雅,气质卓绝。
像是感应到他的目光,江静月看向他,微笑道:
“吴总,初次见面。我是陈国军先生的委托主理人,江镜月。”
听她唤“吴总”,柔佳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个面熟的男人竟是她偶尔在新闻报道上会看到的,世纪风暴科技有限公司老板,吴越。
她没有要求握手,吴越反倒松了口气——他此刻一手拿着半罐啤酒,另一只手刚刚擦完眼泪,如此同女士握手,实在不太礼貌。
相互问好,没有多余的寒暄,彼此沉默片刻之后,还是江镜月先开了口:
“吴总来的很早啊。”
“嗯……”吴越垂下眼,眸光没有焦距的凝着噼啪闪烁的香,叹息道:“一下飞机就来了。我最近一直都在外地跟过会的事。”
“情况怎么样?”
吴越又沉默了,半晌,叹息着摇了摇头:
“很难说。互联网公司竞争太激烈了……所以我想着,无论结果好坏,都要跟阿军吃个饭,十几年了,当初的团队只剩他还跟着我,我得对他有个交代,谁知道……”
话停在这里,吴越几度哽咽,不能再言语。
内袋的手机呜呜振动,在这寂静的山林间格外响亮,吴越却不搭理,还是江镜月提醒道:
“吴总,手机响了。”
“没事,现在我就想跟兄弟说说话。”
手机安静下来,吴越的话匣子却打开了:
“江小姐,您可能想象不到,十几年前,世纪风暴刚开始的时候,就在一个出租屋里,两层楼,楼上睡觉,楼下办公,那时候我们团队才六个人。后来公司有了产品,做大了,要处理的事情也就多了,平时见个面都难,别说一起喝喝酒,吃吃饭。但是阿军一直在我的好友列表里,只是除了节日问候,聊天几乎没有,他也从来没有找我说过自己的事情……
今天凌晨在飞机上,我梦见他了。他憔悴了好多,不到40岁,头上都有白头发了……他穿着刚毕业那会儿的蓝色格子衬衫,提着一个纸袋——那种牛皮纸色的,外卖的提袋——走过来跟我说,给我准备了一个礼物。”
说到这里,吴越倏尔笑了:
“我说,你走了还给我准备礼物,我们曾经是一起吃一起睡的兄弟,可现在我成了眼里只有钱的吸血鬼,我没有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你还给我准备礼物……”
笑中染上自嘲,他的自我调侃也变成了声嘶力竭的哭喊,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话说完,在那支香烧完之前。
山林沉寂,只剩下吴越接近窒息的抽泣,柔佳只觉静的异常,下意识的看向香炉,噼啪爆闪的火星也静了下来,直上的青烟不知何时调头转向,朝着地面缓缓流淌,一如当时她在江镜月的办公室里看到的一样。
抹了把眼泪,吴越蹲下身来,用手中的啤酒将碑前不知何时空了半盏的酒杯斟满:
“以前最难的时候,咱们一罐啤酒,两个人喝;后来赚钱了,我也不喝了,怕被人笑;现在啊……想喝,没人跟我喝了……”
“来日方长,会有机会的。”
江镜月突然的一句话,吴越心头一颤,转眼看她,未及开口问,口袋里的手机又振动起来。
“您还是先听电话吧,难道您不想知道陈工给您的礼物到了没?”
虽然有很多疑惑,但吴越终于接起了电话:
“说。”
“吴总,刚来的消息,表决通过了!”
“什么?”
“表决通过了,我们可以准备路演了!”
喜极而泣。
吴越掩着嘴,连道几个好,交代对方先行准备,挂了电话,抬头正对上江镜月含笑的眸子:
“恭喜吴总。陈工的礼物我也送到了,这便先行告辞。”
说罢,便带着柔佳一起转身远去。
上了车,柔佳还在比划方才学的手势,倏尔想起什么,转头看向江镜月,唤了声:
“江讼,有时间吗?”
“嗯。”
“那……可以回答我几个问题吗?”
“嗯。你问吧。”
回城的路还长,聊聊天也不错。
“陈先生的案子,是不是到这里就结束了呀?”
“嗯。”
“但是刚才贺大哥发了消息跟我说,送来了一堆材料,我接下去得忙一阵子,是……什么材料啊?”
“就是这个案子的结案材料啊。陈工把所有的德报福禄都委托给了我们事务所打理,你要协助其他部门把这些材料都处理好。”
“所有?他自己在那边不用吗?”
“用不上了。”
话到这儿就终了,江镜月本不想再多说,但看着柔佳期待的眼神,顿了顿,她还是继续道:
“陈工的父亲早故,母亲也在三年前病故,姐姐自出嫁之后,几乎与娘家断了往来,也不曾关照过这个弟弟。”
“那他的妻子和女儿呢?不打算为她们做些打算吗?”
“我们会照顾他的女儿,确保她平安健康,吃饱穿暖,直到十八岁成年。”
“我们照顾?陈工自己不管吗?”
“他已经委托我们提交了往生意向申请。”
“嚯!这么着急!”柔佳眸子都睁大了,“原来人死后是可以马上投胎的!我妈还总是跟我说,老外婆会看着我,保佑我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现在不一样咯,生活节奏那么快,连鬼都没时间耽搁,毕竟好的家庭资源就那么几个,先到先得!跟买房一个道理。”
江镜月的语气平静淡定,隐约还带着些唏嘘,柔佳震惊的三观全碎,久久说不出话来。
“早上起了个大早,下午给你放个假。一会儿到公司就不用下车了,帮我把这个文件送到城隍司去,然后就回家休息吧。”
突如其来的休假,柔佳喜出望外,点头道谢的同时,接过了江镜月递来的档案袋,便见袋子上第一行大字写着“人事档案”,第二行则写着“往生意向申办材料”,第三行则写着:
意向户主:南洲,吴越。
“啥?!吴越?!陈工的往生意向是吴老板家?!”
柔佳的惊呼声差点把车顶掀了。
江镜月揉了揉耳朵,淡然道:
“吴家有一个女儿了,一直想再要一个儿子,成人之愿,两全其美。”
“这合适吗?”
刚才吴老板还一口一个“兄弟”,十个月后就变成了一口一个儿子,怎么都像是占了陈国军的便宜,这画面越想越诡异。
“没什么不合适,走过黄泉路,跨过孟婆桥,前世记忆皆成过往云烟。陈国军放心不下吴越的事业,吴越对陈国军心中有愧,一个还情,一个还债,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