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上马路，行到小林书店，鹿正坐在书店门前埋头看书。

　　书店内一片漆黑，店门外的灯倒亮着，准是为了方便他自己才开的。

　　雁在山林中走这来回没喝多少水，口中实在干渴，先到公交站牌旁的贩卖机前买了两瓶饮料。

　　拧开一瓶，一饮而尽，另外一瓶递到鹿面前。

　　“给我？”

　　“刚才口渴，顺手买的。”

　　鹿沉默片刻，合上书，接过饮料。

　　“口渴又哪里须要去买这种东西……”

　　“糖分，补充体能。”

　　“得得……”

　　鹿站起身，拉开书店室内灯，将饮料和书暂且搁置在前台上。继而绕进前台，从木台下面拿出中午吃罢午饭后剩下的便当盒和两本书，一齐递到他手中。

　　便当盒已刷洗过，他看向拿到手里的两本书。

　　一本《伊豆的舞女》，一本《古都》。

　　都是川端康成的书。作者是名家，两本书也都在作者的一众作品里算是出名。在小林书店余下库存的数千本书中，算最好卖的一档。

　　“怎么是这两本？”

　　他还以为会拿到更冷门的书——倒不如说他也更期待如此。

　　他相信鹿看书的眼光，每次递给他的书都能让他爱不释手，恨不得一口气读完。

　　有名的著作自己也能寻得，但那些鹿从犄角旮旯里翻出的好书却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

　　“感觉现在的你最适合读川端先生的书——只是这样一种感觉，在早上见到你时。”

　　“这又是何种说法……”

　　“你也知道我看书一向凭感觉。”鹿把刚才翻看的书塞回书架上，解释说，“有些书在某种状态下是不能读的，就像生病时医生会告诉你要注意哪些东西不能吃。”

　　“然后？”

　　“你现在就处在某种‘只能读川端康成的书’的状态中，但雪国你已经读过了。”

　　鹿熄了书店内的灯，两人回到店门前。

　　“没有这样的感觉？”鹿用杂发遮掩着的双眸瞧着他的眼睛。

　　突然间令他心中涌起一股陌生感，仿佛站在他面前如此瞧着他的不是鹿，而是别的什么人，教他毛骨悚然。

　　“要说有，其实是有的。”

　　在编辑身上，在花咲身上，屡次都教他想起《雪国》。

　　“不错，我就晓得你是有这种能力的。”

　　鹿咧嘴一笑，露出常常刷洗的洁白牙齿来。陌生感也随之陡然消失，别的什么人重新变回了鹿本身。

　　“我说，鹿。”

　　他尚还残留着些许心悸的残觉，主动朝鹿聊起无关川端与《雪国》的另一话题。

　　“有事？”

　　“这几年你都一个人守着书店，除我以外很难说与什么人往来，不孤独？”

　　“孤独？”

　　鹿露出诧异的神情，仿若雁所提及的是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

　　“突然害怕起独自一个人，没有过？”

　　“哪里会有……”鹿眯起眼，视线绕过雁，沿着马路延伸的方向看向远方。

　　傍晚时分会有一辆巴士从城里驶来，在站牌旁停留约莫两分钟，是途径这里的倒数第二班公交。

　　鹿望去的方向有灯光推近而来，等靠近些，发现是辆载着农具的三轮车。

　　“雁。”他收回视线，继续沿着是否孤独的话题说，“以我所认知的种种世事而言，求而不得的状态才称得上孤独。”

　　“求而不得？”

　　“一个人倘若孤独，便必然心有所求——欲求陪伴，欲求聊天，欲求家庭，乃至欲求女人——然后求而不得。”

　　鹿如此这般地说，此番话相当具有他的风格。

　　“而我只欲求写作，欲求读书——这两样在这栋书店一概有之，换你如此会想到孤独？”

　　“没有想过同人聊天？”

　　他有些不信地追问，鹿一笑了之。

　　少倾远方又有灯光推近而来，他们停下交谈，一同看向远处渐行渐近的光源。

　　这次确是一辆巴士，摇摇晃晃地趁着夕阳最后一缕余晖行驶在蜿蜒的乡间马路上。

　　靠得近了，又瞧见巴士后面还跟有一辆摩托，是辆通体漆黑的本田街车。

　　雁向本田街车远远招手，开车的人像是瞧见了他，突然加快速度，超过巴士，提速驶来。

　　“太快啦——！”

　　街车载着的两人还未到，他母亲轻盈的呼喊便先一步远远传来。

　　一会后，父亲载着母亲在小林书店前停下。母亲紧紧搂着父亲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

　　父亲则耍帅似地把头盔摘下来，朝他打一个像是赛车手用的手势，顺带挑眉。

　　“够快嘛？”父亲问。

　　“太快了。”他说。

　　“对呀。”戴着头盔，还未缓过神来的母亲紧跟着说。

　　“不安全。”

　　“对呀！”

　　“……”

　　父亲被一唱一和的母子两人数落得无话可说，灰心地戴回头盔，开着摩托拐进了通往家门的小巷中。

　　又一会，巴士车在站台旁停靠。

　　鹿趁着他同父母聊天时拉亮了书店的灯。

　　约有七八名乘客趁着巴士停靠的时间下车，去自动贩卖机前买饮料。

　　来书店瞧一眼的人却是一个没有。

　　如此一幕落在雁的眼中，突然明白了鹿显然不喜欢自动贩卖机和饮料的原因。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吧？”待巴士驶离站牌，他回头说。

　　“是没办法……”

　　鹿重新熄了书店内的灯。

　　“毕竟只停这几分钟，都不大有功夫来站这里看两眼书。”

　　“碰运气，偶尔也有。”

　　“不如进些报刊，比书好卖些。”

　　“麻烦。”

　　“或许……”

　　鹿卖书更多也是想清空库存，并非只是想赚钱。

　　不过他仍认为报刊是值得尝试的。不说从停靠的巴士上下来的人，村里的住户也都能帮衬着买些。多多少少能补贴下生活。

　　“总之——恐怕‘孤独’本身便不是一个所谓孤独的词。”

　　鹿思忖着，仍有些意犹未尽地说起刚才的话题。

　　“只有期望获得‘联结’，才会觉得‘孤独’，因此与其说一个人是否孤独，或许用‘一个人对某一事物或某一情感的消却是否感到孤独’的描述更贴切些……”

　　“或许……”

　　他站在书店门前再看两眼夕阳，与陷入思考的鹿告别，拿起便当盒和两本书，漫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