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子家的理发店前卖书的第二日，阳子来了。

　　是骑着那辆像是摩托的电动车来的。那车实在笨重得可以，单是要立在墙边，便让阳子扶稳了车把手和坐垫，铆足力气蹬那脚架不下数次。

　　停罢车，她先是向正在布置书摊的他们充满朝气地一笑，从电车后备箱中拿出装着衣物的包裹，钻进理发店深处。

　　出来时，顺手拿了根前台桌上的头绳，将一头长发利落地束在一起，绑成漂亮的马尾辫。

　　鹿一直在向她看着，以至于连自己手中拿的是《麦田里的守望者》还是《追风筝的人》都分不清了。

　　不过分不清也无所谓，在麦田里放风筝也未尝不可——这两本书在书摊上是摆在同一角落的。

　　花咲观察罢了那辆势大力沉的电车，躲在雁的身后偷偷地瞧扎好了马尾辫的阳子。

　　身材窈窕的阳子与那电车实在反差，身上既没穿露脐短衫，又没穿牛仔裤，连太阳镜都不曾见到。

　　只是普普通通的居家服，叛逆的部分一点没有，反倒教人只要瞧上一眼便觉得是做得了饭顾得了家的贤惠姑娘——这点准确说来是鸟取乡下老人对此类女孩的刻板印象，他上次听到这种评价是村里的婆婆在夸奖遥。

　　不过亲近感倒是实打实有的，不管是巫女服还是居家服，只要穿到阳子身上，怎样的人都愿意平和下来同她聊上几句。

　　“早安——”阳子声调分外活泼地朝他们招呼道。

　　“早安。”他回。

　　“早安……”鹿有些愣神，但也算跟得上。

　　阳子走到近前，好生端详鹿的短发，淡淡一笑。

　　“不错嘛，还是第一次见你留短发。”

　　“是第一次……”

　　鹿下意识向后挒开，不大好意思地抬手摸了摸被阳子父亲剪成的短发。

　　“高中毕业的合影还记得？”阳子抬手指着上眼皮处，“当时你的头发要到这里勒。”

　　“是么……”

　　面对说个不停地阳子，鹿一副完全应付不来的模样。

　　花咲拉了下雁的衣袖，让他回过头来。

　　“他们是同学？”

　　“或许。”

　　连毕业合影都是一起的，不知道名字又是怎么一回事……

　　“真好啊……一起上学，然后在多年后相遇寒暄。”花咲不由得感叹，继而很快意识到问题，小声道歉，“抱歉……这样感叹未免有些沉重。”

　　“有何沉重的……我也时常感叹‘如果人类不用上学就能够掌握必要的知识该多好。’”

　　“让我猜……快到截稿日的时候？”

　　“快到截稿日的时候。”

　　花咲“吃吃”笑了，截稿日也算实现了它的自我价值。他看着花咲的笑脸，不由得想。感谢截稿日。

　　“喔对啦，还有雁！早安——要理发么？”

　　“不必了……”

　　阳子走来，打量依在他身旁的花咲，声音放轻，“看来确是等到你要等的人了呢，神社也不再去了。”

　　“阳子呢？”

　　“今天？今天不去啦。倒不如说本就是特意从奶奶家赶回来的。”阳子说，“听爸爸说，小林来了，特意来瞧瞧头发被剪成什么样了……”

　　她在书摊四周绕过一圈，偶尔拿起一两本书前后瞧瞧。

　　“不错嘛！都是好书。放在我家理发店门前都有些不衬了……不过，除了夏目漱石，都是美国的？”

　　“今天是如此……”鹿赶过来解释，“今天都是美国，菲茨杰拉德、塞林格、福克纳、胡赛尼。”

　　“胡赛尼不是阿富汗人？”阳子反问。

　　“对于作家，是要按居住地算的……”

　　“我顶喜欢《海的祈祷》和《群山回唱》，《追风筝的人》倒也不错，但对我来说少了点味道……不过，”阳子一面说着，话锋一转，“最近英译本都难卖了，虽说不怪书本身，故事都是好故事，但书摊总是来赚钱的嘛……怎不选些俄译中译的书？”

　　“赚钱是要赚钱……”鹿欲言又止。

　　“对他来说，早些把书店清空关门大吉是更首要的，哪天卖什么书就全凭喜好了。”雁替他说。

　　“这样这样……”

　　看来阳子与鹿确是不大相熟的了，至多也只是高中同学一场。他思忖，等到自己二十二三岁时，是否还能记得高中同学们的名字，或是说是否还能有机会与他们相见……

　　相见自然是有机会的，东京也不算很大的地方，名字倒很大可能不记得了——如今只才一余年，他已把部分国中同学的名字忘了。

　　或是说其中有相当一部分自始至终都不知是姓甚名谁。

　　鹿接过他的话，把小林书店的事简单讲给阳子。

　　或许是因为有一层虽不熟络但总归是旧同学的关系在，鹿与异性交流的紧张感很少反应在阳子身上。

　　听起来说话的方式遮遮掩掩，实则前前后后的所有事情在阳子的热情附和下全都说了。

　　这段时间，他在制作用来吸引书客的纸板，同时揣摩旧纸板上关于花咲的部分是否应该裁剪。

　　花咲在看阳子推崇的《海的祈祷》。

　　目前没有人去理发，没有人来买书。

　　“原来如此——”阳子将小林书店的前世今生统统了解，对于现状简短总结，“也就是说，书店里杂志报纸漫画工具书什么的一概没有，只有货真价实的‘书’？”

　　“工具书是有的，烹饪手册、旅游指南、摩托修理这种……其他的没有。”

　　小林书店有摩托修理书？不知他父亲可用得到……

　　“大差不差——然后要用像这样摆摊的方式慢慢卖完？”

　　“大概……”

　　“可考虑通过网络卖书？”

　　“网络？”尽管生在智能时代，鹿听到此词却像是闻所未闻似的。

　　“在网络上开书店啦……用网页广告推销什么的，网购平台也有很多可以选……书店是在乡下倒是不方便邮寄，不过我晓得城中哪里可以找到廉价的货仓。”

　　“阳子……”雁听在耳中，看到鹿的满眼茫然，忍不住插话，“这家伙是连已淘汰了的按键手机都不用的那种人。”

　　“按键手机？”阳子止住话匣。

　　“也用不到就是……”雁说。

　　“欸——“

　　阳子再回过头，看鹿的眼神宛如在看山洞里的原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