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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1985(5)

关内关外 人间需要情绪稳定 4919 2024-11-21 10:54

  苦涩慢慢向着心里渗

  何必抱怨

  曾令醉心是谁人

  自愿吻别心上人

  糊涂换来一生泪印

  何故明是痛苦伤心

  还含着笑装开心

  ——《等》陈百强 1985

  2.

  清晨,罗伟杰洗漱完毕准备下楼。

  餐桌前,罗伟雄穿戴整齐,悠悠地喝一杯咖啡,他神色如常,看不出任何宿醉的痕迹。

  梁美娟拿起一块刚出炉的面包,均匀地蘸上黄油递给罗伟雄,柔声劝慰道:“你要是真不喜欢蒙家小女儿,要不见见仇家大女儿,样貌才情上确实也更出众些。”

  “哪个都行。”

  “儿子你想通了?真的都行吗?”

  “嗯,听你们的。”

  罗伟雄认真切盘中一块煎得金黄的培根,似乎这是比婚姻更重要的事。

  “那就还是蒙家的小女儿吧,三代才能出贵族,蒙家是财界名门,往上数五代都无可挑剔,而且对你父亲也大有助力。”

  “怎么样都行,看来妈你通过苦心经营,终于又为你不争气的儿子上了一份高额保险。”

  “一晚上了,你还是没有想通。难道你想从外面找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结婚?你不会天真地认为,在这个家什么都不付出,就能享有普通人几辈子都挣不来的财富吧。”梁美娟把刀叉重重地放在桌上。

  “我哪敢啊,妈,我是你手中的橡皮泥,想要什么样,尽管捏就是了,倒也不用假装尊重我的想法,显得这么多此一举。”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我是你的亲妈,我难道会希望你不幸福吗?要不是……”

  “不会是集团出了什么问题吧。”罗伟雄怀疑地问道。

  “没有,是你爸爸……”梁美娟看到从楼梯上下来的罗伟杰,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你们总有你们的道理,我听安排就是了。”罗伟雄说道。

  一整天,罗伟杰看到家里的佣人一刻不停地打扫,地板纤尘不染,杯盘铮光瓦亮,梁美娟尤嫌不足。似乎在这里,每一粒灰尘都是原罪,从顶上的天花板到地上的踢脚线,从客厅的家具到温室的花草,没有一个地方从这场大扫除中幸免。

  一周后,罗镇东先与蒙世平在粉领高尔夫球场打了一局18洞,常年疏于锻炼的蒙世平最终险胜,每日坚持打高尔夫1小时,水平稳定维持在80杆内的罗镇东却意外地输了。酣畅淋漓的球赛后,两人一同来到罗镇东的别墅。

  黑色的宾利缓缓停下,罗镇东与蒙世平先下车,蒙太太蒋怡及儿子女儿也乘车随后到达。大门口梁美娟及管家佣人齐齐迎接,今日的主角罗伟雄身着西装,系着领结,仪容无可挑剔,整个人却像没有灵魂的木偶,微笑问好。

  罗伟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当摆设,自觉让客人先往里走。蒙惠茹从他身边走过时候,举起粉拳,然后突然松开,将手心面向自己。罗伟杰愣住了,眼前这个身穿挂脖红色礼裙的漂亮女孩,曾经趴在围墙上踩着自己肩膀才得以着地。

  跟在人后,罗伟杰环视四周,发现数月不回家,家中庭院已然大变样。

  罗镇东偏好西式审美,不知何时在小树林中建了间茶室,门前移栽了一株松,松下有方枯山水,细小的白沙平铺一片,精心打理出波纹状,仿佛微风吹过水面,留下层层涟漪。黑色石头错落有致地摆放,三五卧于沙中,一二矗立如峰。

  景观自是大师之作,只等被投其所好的人光临。

  “好漂亮的大阪松。”

  在商场上素喜雷霆手段的蒙世平实际上面相并不狠辣,反而体态肥胖,额头宽阔,面庞圆润,笑起来甚至有些慈眉善目。

  “养了有一些年头了,伟雄还小的时候,在园圃第一眼看见就非要不可,日日悉心照料才长成这般高大。”梁美娟说道。

  “阿茹小时候也爱侍花弄草,就是没什么恒心,最后倒都成我的事了。”蒙太太蒋怡说道。

  太太们巧妙地寻找话题,穿插着各家儿女的脾性特点,把公事公办的联姻营造得温馨从容许多。

  梁美娟引众人进入阳光房,中间已经设好一台宽大的流水茶台,胡桃色的实木从中间自然裂开,保有曲折的纹路,流水从中蜿蜒流过,穿过苔藓沙砾,最终回到起点,终就是始,始就是终。

  罗镇东在主位坐下,面前紫砂茶具已经摆好,茶叶投壶七八分满,沸水冲泡,亲自给左手边的蒙世平递上一杯。

  “凤凰单枞,宋种东方红?”蒙世平叹道。

  “不错,想起在茶道大师胡清源的品鉴会上初遇,世平兄的人品才学叫我十分叹服,缘分真是不可思议,没想到今日能成儿女亲家。”

  “惭愧惭愧,您的商业眼光才是全港独一份,听说罗氏近期将有大手笔交易。”

  “是有一些计划,规模越大效益越高,愁的是盘子大得吃不下,只能到处找找合作伙伴。然而风险不小,我不得不慎重考虑找谁,毕竟有福同享,有难还得同担,您说是不是?”

  罗镇东的言辞比平时更为隐晦谨慎,更好地迎合蒙世平银行家风险回避性的视角。两人就这样用最家常的语气,说着可能让整个香港商界都震惊的事。交谈的过程中,蒙惠茹的目光肆无忌惮落在罗伟杰身上,罗伟杰则看向别处,避免视线交集。其余人只管含笑,接佣人递过来的茶,默默饮尽,各怀心思。

  “听说阿茹喜欢音乐?”

  谈了一阵生意上的事,梁美娟把话题转移到今天的主角身上。

  “嗯,我爱好很多,喜欢音乐,尤其是摇滚,喜欢运动,滑雪这类比较刺激的,坡度超40度最是畅快。可惜香港不行,只能每年冬天忙里偷闲,跟哥哥姐姐去瑞士享受一下。”

  蒙世平共有一子两女,大儿子蒙敬平继承衣钵,现在是蒙世平下面投资部的部长。大女儿蒙惠佳学音乐二十余年,在维也纳美泉宫交响乐团担任大提琴手,结婚对象在香港立法局工作。这两位今天也在场,静静坐着听长辈说话,举手投足是年轻人没有的老气横秋。而蒙惠茹作为老小,从小骄纵任性,成了父母管教的漏网之鱼,还以为能逃脱联姻的命运,结果逃出家不到三天就被抓回。

  “伟杰,伟雄,你们谁喜欢滑雪?”蒙惠茹问道。

  “伟雄在欧洲时候经常滑雪,我天生胆小,有失重感的运动我不行。”罗伟杰坦言自己的弱点,尽力将焦点引导回主角。

  “滑过,不喜欢。”罗伟雄面无表情地说道。

  看到男女主的谈话过于短暂,梁美娟希望他们尽快培养感情,于是微笑地接过话:“陪我们枯坐也是无趣,不如让年轻人们去院子散散步。”

  “喝茶就挺好。”

  罗伟雄不太情愿,蒙惠茹却说:“坐着没意思,我出去看看海景。”

  蒙惠茹提着裙子跟罗伟雄走上天台,两人齐齐看向远处蔚蓝的大海。

  “你没看上我吧!”蒙惠茹直白地说道:“其实我也是。”

  “知道,你看上的是我哥。”罗伟雄说道。

  “你不介意?”蒙惠茹问道。

  “有什么好介意的?或者说我介意有什么用?”罗伟雄说道。

  “我不会和你结婚。”蒙惠茹说道。

  “祝你我得偿所愿。”罗伟雄说道。

  年轻人的意愿在家族利益面前轻如鸿毛。他们能决定的无非是穿什么风格的婚纱,办什么风格的婚礼,去哪里度蜜月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和谁结婚?为什么结婚?什么时候结婚?这样的本质问题,决定权从来不在当事人。

  不过没关系,一个颇有手腕的太太就是能将心思各异的家人硬黏合在一起,营造出其乐融融的景象,而多日精心的策划终于在晚宴时分达到了高潮。

  一桌饭菜是罗家的能力与态度,三顾茅庐从福临门酒楼请来的杨焱大师没有令人失望。一位能让香港富豪们趋之若鹜的主厨,绝对不能仅仅会做饭。做饭做人,杨焱个中高手,他把“鲍、参、翅、肚”这些高级食材做到了味蕾感知极限的同时,也能够让宾客体会到人间富贵尽在一道菜品之中。

  就说今日的主菜鲍鱼煲,远渡重洋而来的鲍鱼,一浸、二煨、三焗,历经两天两夜煲制而成,银丝火炭日夜不断,容器土瓦煲自清代传下,纵是上品的三黄鸡、黑猪排骨、陈年火腿,也不过是它的焖料,用过则弃,颇有些一将功成万骨枯的味道。美食上桌,推杯换盏,宾主尽欢之余,婚事就此定下,除了主角,众人皆不虚此行,欢欢喜喜地告辞。

  夜深了,罗伟杰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天,他都感到有道视线若有若无地追随自己,不知所为何意,隐隐不安。睡不着,索性到庭院走走,在茶室前的大阪松下碰到了孤独伫立的罗伟雄。

  “要结婚了,就别想太多了。”罗伟杰走近问道。

  罗伟雄不作声,罗伟杰又道:“蒙家不是小门小户,你外面的那些女人,最好早点断干净。”

  “露水情缘有什么断不断的。”罗伟雄轻嗤。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总有意外吧,以前那位杜小姐不是……”

  “多久前的事了,什么滋味都不记得了。”罗伟雄突然有点烦躁:“你我困兽,就别牵扯更多无辜的人入局了吧。”

  罗伟杰甚少看到罗伟雄为女人上心,杜若可能是唯一一个。

  那是个在机铺打工的普通女孩,样貌谈不上惊艳,齐耳短发,鹅蛋小脸,眉清目秀。一次罗伟雄和母亲争吵从家里跑出来,躲在女孩打工的街机铺打游戏。罗伟雄气急了,一晚上按钮敲得啪啪响,输赢不重要,只为发泄心中的不满。突然,旁边伸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轻巧灵活地带着罗伟雄一路通关,赢得机铺玩家的一众喝彩。

  之后,罗伟雄一不想回家,就会跑到机铺找杜若。对罗伟雄来说,这里给他窒息的生活带来了一丝喘息,每一分钟都十分快乐。于是,在一次大获全胜后,两人紧紧地相拥亲吻,正式开始拍拖。

  罗伟雄父母的婚姻生活,人前琴瑟和鸣,人后勾心斗角,而最不堪的场面罗伟雄都一一目睹。他对婚姻不抱希望,只盼着早日解脱,一个人孤独终老就好。可是他遇到了杜若,那是人生从未体验过的轻松惬意,原来两个人在一起,可以什么都不比较,简单地玩就好了。

  然而他的母亲梁美娟女士,如同除草剂,只要不是能够结果的庄稼,就要拔除它,毁灭它。玩物丧志,所以罗伟雄不需要玩具,红颜祸水,所以罗伟雄不能爱人。杜若就这样被轻轻松松赶走了,一个家境贫困的女孩,要养家糊口,实实在在的钱与虚无缥缈的爱情,她知道怎么选。

  杜若对罗伟雄说:“罗少爷,你妈说得对,我就是图你钱,陪你打游戏也是因为有提成。我家很穷的,吃饭要钱,租房要钱,爱情,我玩不起的。就当我求求你,别再来找我了。”

  罗伟雄感到无助,不敢挽留,他失去的只是一段感情,别人付出的可能是更惨重的代价。

  “罗伟杰,你是不是干什么都特别容易啊?”

  罗伟雄想起蒙嘉慧看向罗伟杰那种欣赏的目光,真奇怪,这个男人身上总有一种魔力,把人莫名地吸引过去,就连自己,不管梁美娟说多少恶毒的话,他就是没有办法真心实意地恨起来,只能张牙舞爪地掩饰内心。

  “你在讽刺我吗?我得到什么了。”罗伟杰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没爹没妈,一无所有,恨得不行。不好意思,这句还真不是讽刺,你向往有个家,有个妈,我却不稀罕。这个家里的人惯会装点门面,也只有门面了。这棵松树我好好放在在角落,天生天养,非要把它连根拔起,挪到这里过度养护,我看它绿不了几天了。”罗伟雄抚摸着有些萎靡的针叶说道。

  “那你想做什么呢?”罗伟杰问道。

  “没有想做的事,全是不想做的事。”罗伟雄说道。

  “我帮不到你。”

  “你帮得到了,”罗伟雄突然嗤笑,“你不会不知道吧,那位蒙家小姐喜欢你。”

  一面之缘而已,也能算喜欢吗,罗伟杰疑惑。

  “把你叫来果然是对的,就看这位蒙家小姐,有没有能力帮我脱困了。”

  罗伟雄渐渐远去,脚步摩擦着草坪,沙沙声在深夜格外清晰。罗伟杰却久久停在原地,他在想,命运何苦戏弄每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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