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985(5)
今天今天星闪闪
剩下我漆黑中北风中带泪悼念
当天的心欢欣
再也再也再也不见
——《梦伴》梅艳芳 1985
1.
太阳落尽,余晖未收,一日之中,此刻最是温柔。
繁华被一层蓝紫色的烟霞笼罩,高楼大厦在晦暗的光线中收敛棱角,四方汇聚而来的车辆亮起尾灯,汇聚成光河,在城市的脉络中缓缓流动。罗伟杰从太平山上往下眺望,城市的喧嚣沉默无声,耳畔唯有林下清风,鸟语虫鸣,是世间难得的清静。
罗伟杰打车至山腰便叫停,沿山路缓步前行,故意磨蹭回家的时间。突然,一个背包从天而降,砸在他的后背上。罗伟杰闷哼出声,回头看到一人多高的围墙上趴着一个长发女孩,探出一条纤长白皙的腿,无措地在找落脚点。两人视线对上,女孩浅笑,一双眼睛眯成月牙,两个小梨涡俏生生的,对罗伟杰毫不客气地说:“你过来,扶我下来。”
罗伟杰捡起包,走过去对女孩说道:“踩我肩上。”
长发女孩屈肘扶住墙沿,白球鞋落在罗伟杰的肩上,罗伟杰慢慢下蹲,接近地面的时候,长发女孩放手一跃,歪歪斜斜地着陆。
长发女孩叉着腰大口呼吸,平复之后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伟杰。”
“你电话给我。”
“我住深圳,不常来香港。”
女孩从背包里拿出一支原子笔,嘴巴咬开笔套,把笔和手心都递给罗伟杰。
“写。”
罗伟杰笔触轻轻落下,写上深圳竹园酒店房间的电话号码。长发女孩看了一眼,握拳在罗伟杰眼前晃晃,背包一甩,跨在右侧肩膀,转身离去。
“我们会再见的。”
罗伟杰拍拍肩膀上的脚印,目光追随女孩的背影,皮夹克牛仔短裤,如瀑长发随风飞舞,自由又洒脱。
太平山顶的别墅里灯火通明,欢声笑语。
罗镇东坐在真皮沙发中间,跷着二郎腿,满意地看着面前的罗伟雄,脸上的笑意和身上柔软的运动卫衫显得整个人倒像个慈父。
罗伟雄面无表情,站得笔直,任身旁的人随意摆布。头发花白的老者在整理他身上的烟灰色西服,助理半蹲在地上给他系鞋带,其他随从严阵以待,记录的,整理的,声势颇为浩大。
梁美娟笑靥如花,轻轻抚摸手上的翡翠镯子,说道:“这套尤显稳重,能入眼。”
“嗯,像点样子了。”罗镇东颔首。
梁美娟走过来在罗镇东身边坐下,悄声说道:“苏富比亚洲区主席仇国良的大女儿仇汝晴,相貌出众,举止端庄,公认的大家闺秀。人不徒有其表,斯坦福大学毕业,性格爱好肖父,平日喜欢研究古董,对瓷器青铜器如数家珍。如果让这样优秀的女儿嫁过来,从遗传学的角度来看,就是强强联合,基因优化,而且据说这个女儿深得仇国良的喜爱,有意指定为继承人。可惜地产业形势越来越严峻,低谷要持续数年,目前最重要的是获得银行资金的支持,蒙世平的小女儿蒙惠茹虽然听说气质稍逊,性格也比较跳脱,但和蒙家结亲是最好的选择。迟则生变,最好早点订下婚事。”
“你与蒙家太太是牌友,最是相熟,宴席完全按照蒙家的喜好来。”
“放心,已经和福临门酒楼的杨焱大师说好了,上门现场烹饪,日本大干鲍、鳕鱼花胶、三黄鸡都按主厨要求准备好了。”
“嗯,注意身段也不要太低,集团确实需要资金的协助,但这桩婚事绝对不能被人说是高攀。别人的低谷,对我何尝不是机会,跑赢经济周期又是另一番气象。”罗镇东依旧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我有分寸。”梁美娟说道。
罗伟杰到达时看到管家在送白发老者一行人,正好一起进来,也省了在外人面前按门铃了。
“回来是有事?”罗镇东问道。
“我叫哥回来的,一家人齐齐整整才好,弟媳进门,不让我哥看看怎么行。”罗伟雄乖巧得有些莫名。
“你几岁了,结婚对象还要你哥帮你看?”梁美娟面上满脸慈爱,心里却对罗伟雄怒其不争,自己为他成为家业的唯一继承人百般筹谋,层层加码。结果他毫无危机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死样子,完全不知道罗伟杰看似不争背后,有股卧薪尝胆的狠劲。
“对啊,我几岁了,结婚对象还要别人帮我看?”罗伟雄反问道。
罗镇东面露不满,责备道:“罗家人要有罗家人的担当,你在外面怎么乱来我不管,在家里不必有主见,你要是不喜欢,大不了娶回来当摆设就是了。”
罗伟杰的母亲崔红芝是罗镇东在外面乱来的,罗伟雄作为一个成年人不必有主见,梁美娟一个名门望族之后是罗镇东娶回来当摆设的。罗镇东一句话,把所有人伤一遍。没办法,罗镇东是这个家族的主宰,在他的地盘所有人都得忍着。他高兴,所有人就要看起来欢乐,他不高兴,瞬间摧毁所有人的欢乐,哪怕其中有同床共枕的爱人,血脉相连的子女。
“好了,伟雄刚开玩笑的,明日事忙,让孩子们早点回去休息吧。”梁美娟试图化解眼前的尴尬。
罗伟雄将外套甩在一侧肩上往门外走去。
“大晚上去哪里?”罗镇东喝道。
“不能在家乱来,只能去外面咯,你刚说不管的。”大门合上的巨响夹断了最后半句话。
“伟杰,你去看看他,这个时候别闹出什么新闻来。”罗镇东说完,接过管家递来车钥匙,咣当一声甩在茶几上。
罗伟杰大抵能猜出罗伟雄会去哪,车停在铜锣湾,然后一家一家夜总会找,终于在“Gold Star”看到罗伟雄。他整个人瘫软在沙发上,身上还穿着联姻准备的衣服,衬衣纽扣被粗暴拽开,胸口大敞开,露出上面的梼杌文身。他右手中的香烟燃到一半,凑到嘴边深吸一口,两眼无神地朝上方吐出一个烟圈。罗伟雄是夜总会的常客,他衣着光鲜,出手大方,这一带的老板没有不认识他的。
转眼的工夫,一个女人已经朝罗伟雄走去,腰肢纤柔,不堪一握,扭动之间尽是风情。一落座女人自来熟地紧紧依偎过来,露出大半的丰满胸脯挤压着罗伟雄的一只胳膊,软绵绵的手指轻轻缠绕罗伟雄散开的领带。
“今夜不开心吗?”女人在耳畔轻喘说道。
罗伟雄从女人手中扯回领带,嘴角抽动一下,讽刺道:“你看得出我不开心?”
“当然,女人的雷达多么敏锐,轻易就能探测你的内心。”女人显然没有觉察出哪里不对,用食指轻轻戳了一下罗伟雄的胸口。
罗伟雄从皮夹中抽出几张钞票塞进女人内衣里,顺势推开说道:“那还不快滚!”
女人猝不及防,一下被推倒在地上,惊呼出声。与此同时,夜总会的老板发现了这边的动静,快步过来,示意手下将女人拖走,鞠躬向罗伟雄连连道歉。
“罗少,新来的不懂规矩,请您见谅。”
罗伟雄挥退几人,灯红酒绿,恢复如初。罗伟杰才走过来,在罗伟雄旁边坐下,顺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你怎么不滚?”罗伟雄认真地发问。
“滚不了啊,罗董事长叫我带你回去。”罗伟杰说道。
“也是,我在你面前跟个跳梁小丑一般,整个家就你最能忍辱负重,最能顾全大局。”
“娟姨是为你好,你这又是何苦呢?”罗伟杰话是这么说,但心里确实没有把罗伟雄当回事,嘴上不饶人,身上没实力,一个长不大的小孩罢了。
“还以为把你叫回来,你能背后使使手段,搞砸家族联姻。没想到你这么沉得住气,还有心情帮着两个老鬼劝我。”
“我是我哥,本质上你我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我为何要搞砸你的婚事?”
罗伟雄眼神迷离,愣怔一会,突然狂笑起来,像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罗伟杰,哈哈哈,你是不是演戏成真了,你忘了崔红芝怎么死的了,你不恨吗?不想找个合作伙伴搞死全家?”
听到这个名字,罗伟杰目光一沉,继而看到罗伟雄疯魔的样子,又无甚在意地说道:“那是老一辈的事,我妈过世时候,你才几岁,和你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忘记了,我们其实也有过相安无事的日子。”
崔红芝死后,罗伟杰被罗镇东接到这个家。那时候,罗伟雄还是个脸颊肥嘟嘟的小屁孩,罗镇东说叫哥哥,他就真心地叫哥哥,大大方方把自己的玩具拿出来给罗伟杰玩。那时,偌大的别墅,缺席的父母,两个小孩是彼此唯一的玩伴。
然而,随着罗伟杰越来越优秀,梁美娟坐不住了。她不计较罗镇东外面有多少莺莺燕燕,是因为她不屑于与那些没有身份的女人比较。然而她接受不了,自己精心培养的儿子,却没有不闻不问的私生子优秀。她祥林嫂般强调罗伟杰是坏女人的儿子,罗伟雄不可以比他差,比来比去,最终将两人逼向对立。
罗伟雄咽下口中辛辣的酒液,脸上浮现出苍白的笑容:“罗伟杰,我好羡慕你,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母亲一定要我有上进心,一定要我这个会那个,我对自己的生活已经很满意了,甚至可以差点,再差点。”
“至少你还有母亲。”罗伟杰说道。
舞台上,歌手在唱许冠杰的《夜半轻私语》,心声倾诉实在唔容易,依稀往事言犹在我耳,望你解深意,胡言乱语更多错字……
两人没有再说话,一杯接一杯,罗伟杰等罗伟雄彻底醉过去,把车存在夜总会,架着死沉死沉的男人,打了辆出租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