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公子被文月那极具掠夺性的目光给看低了头，他只得装作大方的走过来：“不知姑娘是哪家小姐，芳名又是什么……”

　　一字一字全都刻进心脏里，文月知道，自己逃不脱了，胡家公子结了一张大网，她就是那网中的虫儿，再也跑不出去，于是她语不传六耳：“我叫文月……”她本想胡诌一个名字，免得胡家公子知道自己已经嫁人，可是话到嘴边，做不了伪。

　　胡家公子也并不知道什么文高两家的联姻，他只带着和煦温柔的笑：“姑娘若是喜欢，过几天我请姑娘看戏，六桐班的《牡丹亭》。”

　　呵，牡丹亭，这不过是一个轻飘飘的承诺，文月却狠狠地点头：“公子若要找我，我每逢初一十五，皆会来这里吃阳春面。”

　　周围人议论纷纷：“高家少奶奶这是怎么了，拿着个戏本不撒手，到底想听什么啊。”“哎，六桐班唱什么都好听，咱们少爷就是有眼光。”

　　文月的心思终于从几天前的会面，回到了眼前的戏本上，这是个老旧的本子，上面一些经典的剧目还有朱批，旁边抄戏单的童子，委实忍不住了道：“少奶奶，你到底想听什么？”

　　文月的目光在《牡丹亭》上面停了停，叹了口气道：“便唱这出《游园惊梦》吧。”那小童一喜：“少奶奶真有眼光，这出是他们唱得最好的。”他用细毛笔勾了几笔，文月却怕自己的心思流露出去，叫人看到，只好作势往高家的老太太身边靠了靠。

　　她本是最应该得宠的孙媳妇，可高希不喜欢她，连带着一家人都对文月没什么好脸色。老太太也只是顿了顿拐杖，带着敷衍的笑意，让文月作呕，台上的人知道自己在演戏，而台下的人却不懂得自己也是戏中人。

　　高希拽了把椅子坐下， 所有的下人，一水儿的忽略了文月的感受。

　　台上任先看了戏本，演了一个小小的暖场戏，高家上上下下无不叫好，文月在后面坐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她的心已经麻木了，哪里会疼。

　　空气里好似被注入了一升汞，苏念好像有些透不过气，这里算不上什么封闭，怎么会有这样的感受，她平躺在床底，这里却只有晦暗无明，她似乎动不了手脚，一股重力压在她的胸口，没有声音，连一根针掉落到地上都能听得到。

　　苏念慢慢侧过头，一个人头，从床上垂落下来，冷冰冰地看着苏念。一刹那，身上的血液都凉透了，这不是惊鸿，而是一张俊俏阴鸷的脸，苍白而没有任何血色，这是个死人。他的人皮，已经有些肿胀了，一双眼睛，微微地凸出来，散发着死亡的颜色。

　　眼睛就这么死死地盯着苏念，满堂哪还有什么娇柔的喘息，甚至连人声都没有，苏念小声叫道：“惊鸿？”无人应答，外面传来“噗”的一声，登时有无数细小的尘埃掉落下来，甚至还掀起一阵小小的尘浪。

　　苏念手指过处，皆是木质大床粗糙的床底，那些曾经精美非常的花纹，已经斑驳陆离。男人的眼睛中，流下两行血泪，苏念从床底下挪了出来。

　　什么烛影摇红，什么绮丽奢靡，什么风花雪月，都化成了一地的尘土，床上是抵死交缠的两具尸体，纱幔零落下来，将两人大半个尸体覆上。

　　地上已经积了厚厚一层尘土，惊鸿的妆奁布满了蛛网，遗落在妆台上的那几片口脂，只剩下残红未消，这里已经不知颓败了多少年了，只留下雕梁画栋，却已经连一口人气都没有了。

　　苏念推开门，吱呀一声，又是一重灰尘落下，外头杯盘狼藉，桌上尚有残羹冷炙，穿红着绿的女人们，一个个都被开膛破肚，像是一条条风干腊肉一般，这里便是修罗场。

　　眼睛既能看到真相，也能看到假象，阳光从封闭之门的缝隙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射出了好看的菱格花纹，大门突然轻启了一下，透过窗纸，能看到有人在外面。

　　这人似乎有些犹豫，过了好一会儿，才又推开了门，是个面目苍老的老人。他抬起浑浊的老眼，一眼就瞧到了站在楼上的苏念。

　　“小丫头，你怎么会来这里的？”老人说一句话，就得缓一缓，他的身体已经足够老迈，脸上的白须，随着话音一颤一颤的：“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人来了……”

　　苏念看着下面的蜡尸，似乎就因为自己感受不到任何死气，所以也没有什么害怕，她那双澹静的眼睛，也定定回望着老人。

　　“昨晚上我听到有声音，没想到还真的有个人……”老人将拐棍一旋，又在地上怼了两下：“跟我来吧……”

　　这句话仿佛有什么魔力似的，苏念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红粉骷髅，繁华幻梦，不过是一瞬而已，最后全都腐朽成灰。

　　心字已成灰，苏念不知这是不是惊鸿的暗示，在这小小一方斗室之内，她想必已经过了多年的年景，苏念开口道：“老丈，今夕已是何年？”

　　老人回过头，阳光从他脸上皱巴巴的罅隙流泻过来，逆着光影，苏念分辨不出他的眉眼，只听他絮絮道：“小友，已是中华民国了……”

　　“原来如此。”苏念没有半分惊讶，她早已知晓，那惊鸿一瞥，那些花街柳巷秦楼楚馆，不过是惊鸿眼中留下的残念。

　　在那张破败的床底，尸体发出腐烂的味道，苏念早已看到，只是她缄默不言，留一点点美好，就当作那个时候的，惊鸿同高公子，曾相依相许。

　　“您是何人？”苏念抬起眼眸，老人露出一丝早已风干的笑意：“知道得多了，未必是好事，我带你出去吧。”

　　苏念也报之笑意：“若我不知道，毋宁死在此处。”

　　“哦？”老人脸上的皱纹似乎又深了些：“果然有几分不同，他同我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信呢……”

　　这个他，不言而喻，苏念已知道是何人，能了解自己，又能指使动眼前这位老者的，只有她心心念念之人，顾墨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