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他已经不记得少年的名字了，只有全身的剧痛，才能让他对现世有一丁点的感觉。至少在最一开始，他们是并肩作战的一对，闯过了身为王的所有考验，也让顾墨宸诛杀了自己心中最温暖的角落。

　　少年站在他的对面，就像是镜子一样，那匹练如虹的剑，也在少年的手中，和他手中的剑，出自同一个铸师的手，大概他们之间，唯一一点不同，那就是顾墨宸能够掌握的冥火，少年全然不会，可是他们两个，都想在这场比赛里赢下来。

　　少年露出灿烂的笑容，就像阳光从云朵的缝隙里钻出来的样子，那般动人心魄，他咧开小牙，脆脆地叫道：“哥哥。”

　　只这一句，就让顾墨宸心软了，他宁可死，何况他也知道，少年手中的剑，是不会夺取他的性命的。那么这个王位，给自己的弟弟，难道不好么？

　　顾墨宸熄了自己掌心的火，彼时，他已经能完全的掌控冥火，这对少年是个巨大的威胁，可顾墨宸亲自剪除了自己的羽翼，好让少年放心。少年的眼睛，含着潇然的春水，蕴藏得全是温柔。

　　可是他的剑，又快又毒，没有等顾墨宸说些什么，那剑就似追命一般来了，削断了顾墨宸的两缕头发，这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利器，可是顾墨宸自己的剑，就没有这般出彩了，他已经许久不曾打磨过剑的锋芒，面对少年又急又快，密如细雨的剑法攻势，他只能一退再退，退让出所有的空隙。

　　少年还不满足，他又一步迫上来。利器刺入身体的那一瞬间，有种特殊的凉意，仿佛将他的身体抽空一般，随之而来的，是血液流淌的感觉，那种温热的液体，从伤口涌出。顾墨宸听到，下面很干净，除了一点窃窃私语声，早在几天前，就有人告诉顾墨宸，他是当鬼王的大热门。

　　可不仅是利器入体，顾墨宸分明感觉到，少年握着剑柄的手狠狠偏移了一圈，锋利的剑就在他的身体里转了一圈，那是搜肠刮肚的疼，拽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将他唯一仅存的生命力剥夺去。

　　少年的笑越发狂诞无礼：“哥哥，你不是很厉害么？为什么不用冥火，要知道，冥火可是你的制胜法宝啊。”

　　少年极尽嘲讽之能事，他左手弹剑，在修罗场上走来走去，那是个狡诈的少年，可却也是顾墨宸的弟弟。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少年，被冥火烧成一个空壳，王座上的父亲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事到如今，无论谁输谁赢，都是他的孩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修罗场的上方，有一小格天空，那不是鬼界的天空，是来自于彼岸世界，人间界的天空，清爽晴朗，只有为数不多的云彩闲适地飘浮着，小的时候，他惯爱叫上少年，躺在修罗场的竞技台上，看着那一小方属于人间的天空，和鬼界泼墨般的紫色完全不同。

　　顾墨宸一头栽倒在地上，少年没有杀他，却生生斩断他身上所有的好肉好皮，剑芒越来越近，他低声叫着少年的名字，叫着他弟弟。

　　少年又补上了一剑，那张酷似自己的脸，露出狰狞的笑意：“永别了，哥哥。”

　　剑锋闪过眼睛，所有的，就都交给本能吧。顾墨宸感觉自己的手心一涨，他伸出手去，那团从盘古浊气生成的，幽暗的火焰，就像其他滔天的火焰一样，烧入少年的身体，他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睁大了眼睛，仿佛在问，为什么要这样。

　　修罗场里的欢呼大了起来，有无数个鬼界的子民在喊着顾墨宸的名字，可是没有人看到场上活下来的这个少年人，痛苦绝望的表情，他对着自己弟弟的身体，喃喃自语：“对不起，我想当活下来的那个人……”

　　已经有鬼界最神勇的将军谋士，拥簇在台阶下方，只待批准，便要冲上台来，确认他是他们最新任的王。

　　躺在地上的少年，血液渐渐要流干了，慢慢发生着凝固，整个修罗场形成了诡谲的画面，顾墨宸听得清楚，少年被自己的冥火烧起之前，喊出了两个字：“哥哥。”他到临死，还不忘这件事。

　　若要哭，就未免太煞风景了，顾墨宸将剑死死抱进怀中，回眸望向王座上的男人，他的父亲，终于在这个时候，露出一个浅浅的，悲悯的笑容。

　　那是从指尖开始的凉意，苏念用指甲拼命地抠着藤笼，终于有一根被抠出了毛刺，尽管她的指甲已经糊上了一层血垢，可她不想放弃，顾墨宸就在下面。

　　山鬼制造出来的死亡黑线已经步步迫近，潜伏在树林中的百兽都瑟缩在黑线圈中，先被挤出去的就会化成累累白骨。

　　苏念终于明白，这里欣欣向荣的假象，全是凭借山鬼一人的生命力所制造成的，而她为了诛杀顾墨宸，收敛了自己所有生命力的恩赐。

　　单从场面上的实力，顾墨宸已经丧失了所有竞争的能力，山鬼的枝条是吮吸的管道，将顾墨宸身上的血肉融化成甘甜的汁液，弥补着山鬼被囚禁在此，千年的亏空。

　　墨宸……苏念忍住眼泪，她也终于学会泪往心里流，什么事都做不了的滋味太难受了，可是，她至少可以，可以陪着顾墨宸一起死。有了这样同生共死的心绪，外面的一切都影响不到她了。

　　而那条已经逼近得不能再逼近的黑线，随着顾墨宸的肉身被啃噬干净，慢慢又向外圈扩大，山鬼能将万物之力随意转化。

　　衬衣下面所覆的只有鬼王的骨架，可他的面目，竟是个悲悯的微笑：“那个时候，我选择了活下去。”他仿佛对着虚空的人和物，平静地叙述自己的心路历程。

　　从身体的血孔上，那些枝条饕足地摇动着身体。“面对着一个想活下去的人，神明又能如何呢？”

　　顾墨宸喃喃自语，可是苏念却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他眼睛里是千年万年的寒冰，曾经为了苏念有所融化，可是这一刻，却是极端的寒冷，山鬼的枝条似乎受不了某种东西，开始不停左右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