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承诺
陆终问得随便,但夜芷嫣知道,她绝不能敷衍回答,这是一场确定立场的试探,要是不能好好把握,损失巨大。
于是她一脸正气道:“您是衍夏的老祖之一,是衍夏的伟大开创者,我不救你又如何对得起宗门栽培?”
陆终垂眸,眼底讥讽,就是因为宗门的门户之见,他才不得已去罗浮山突破,以掩盖他一身的仙妖混杂之气。
夜芷嫣见陆终还无动于衷,想到妖类多单纯,多以自我为中心,最烦所谓大义,故而又急忙道:“再说,前辈您这么好看,人首蛇身,让我想到造人的女娲圣人,我对您亲近还来不及,又怎会害您?”
陆终闻言一怔,冷白的脸上染上一层薄红,他抬眼仔细端详了夜芷嫣片刻,她面容清秀,肌肤如玉,眼波澄澈,不像说谎的模样。
他心情莫名愉悦了几分,嘴唇抿成直线,却也没有收回蛇蜕,反状似无意道:
“你听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吗?”
“听过,怎么?”
“……没什么,如你所说,先走吧,有劳。”陆终欲言又止,又仰头看了眼漆黑的上方,微不可觉的叹了口气,玉白的面容上沾着血,两缕发丝散了下来,衬得他愈发清俊逼人。
他似逞强般走到了夜芷嫣前头。
然而化蛟的过程早就耗尽了他大部分仙元,蛇类蜕皮后的一段时间更是蛇妖的虚弱期,如今的他完全是强弩之末,
刚才一场地底追逐已经让他彻底失了力气,他才遁出去两步,五脏六腑气血翻涌,经脉剧痛,眼前的视线骤然模糊,他再支撑不住,忽的晕倒,
没有法力的维系,原本分开的泥土没有支撑骤然合拢,几乎当然就要将其埋葬!
夜芷嫣没想陆终竟真的栽倒了,她赶忙运起灵力拨开泥土,又钻地至其身边想要扶他起来。
手指刚刚触及他冰冷的,带着几许鳞光的手臂,便陡然感到一阵空落。
只见陆终身形不断变化缩小,散着微光,最终成了一条盘踞在地的雪色白蛇,在昏暗中散发着银色碎光,如玉如月,实在美丽异常。
他竟是虚弱到化为原形了。
和前世记忆里,人皇幡中的他一模一样。
不过那时他的躯体已然是魂体的半透明状,整日的贪睡,神情中虽也冷漠高傲,却比如今更多了一层心灰意冷的怠惰和麻木。
不论如何,此刻的陆终气息微弱,虽然无法随她逃跑,但换个思路,却也更加便于携带了。
得益于前世的逃亡经验,加上她生性谨慎,绝不会认为,在地底就安全了,何况,此处还是在罗浮山境内。
再者天仙之能,移山填海,摘星换月,她与陆终仅仅是逃亡到地下不被看见,并不能真正的完全保险。
她必须带陆终前往他的洞府才算真正无虞。
思及于此,夜芷嫣也顾不得许多,抄起地上的小蛇,施了个幻术,变成手镯戴在手上。
手镯触感清凉,竟一时间缓解了几分她的伤势。
而后,便开始千里遁地。
地底的一片漆黑,夜芷嫣催动幻夜五行术极速潜行,犹如真正的与大地融为一体。
夜芷嫣不敢单纯的延着固定的路线走,她自知凡人修士力薄,又有上一世的经验,不敢半分小觑仙级之力,故路途中,她还布下疑阵以备不时之需。
第一处在离地三百丈深处,特意放了两只装过仙丹的空玉瓶,以及用幻夜五行术木行伪造的木灵根修士修炼的痕迹。
这明显是个幌子。
第二处疑阵就在罗浮山边界深处、藏于矿脉的褶皱中,夜芷嫣假意强闯一番,作出一番寻常探险修士的痕迹。
也幸亏地面的一场大战,将大多雪妖都调走了,她才能安心伪造现场。
只是她走之前发觉有一个虚弱至极的雪妖少女正趴在一条矿脉入口,用蓝色的血在地上涂画着什么。
那少女皮肤苍白,神情悲愤,眼中蓝色的血泪和地上的蓝色符文汇聚在一起交相辉映。
夜芷嫣瞄了一眼,似是什么召唤仪式的部分。
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突,这残缺阵纹和自己手臂上的诅咒纹路竟有几分相像,
虽然有些好奇,但现在显然不是探究的时候,
修真界弱肉强食,每时每刻都有冤屈、屠杀、死亡发生,她即便看着心中一刺,但她明白,如今的她并没有帮扶的能力。
她必须视而不见。
于是很快,她便继续潜行着走远了。
离开罗浮山后,夜芷嫣又七拐八拐绕了许多路,中途陆终还清醒过一次,发觉自己被伪装成手镯后,虽未多挣扎,却倏然结出许多冰来。
本来蛇镯就冷,给这忽然一冰,仙法何其了得,夜芷嫣直接维持不住幻术,下意识的差点把他甩脱。
不过这小蛇还是知轻重的,华丽精致的蛇尾在她手臂上环了几圈,使劲扒拉着没让自己掉下去。
…………
一路上有惊无险,他们终于回到了熟悉的宗门。
这样,即使五大宗真有人循着蛛丝马迹来了衍夏宗,这天下第二的宗的名头也总会让人有所顾忌。
陆终现在还很虚弱,这次化蛟失败给他的打击太大,他需要好好的缓一阵。
按道理,回到宗门陆终就应该回到自己洞府,那是真正的属于他的地盘,理论上是更安全的。
但陆终现在的状况极其不稳定,一会儿变蛇一会变人一会儿半蛇半人的,让夜芷嫣十分无措,连过宗门安检阵法时都差点露馅,夜芷嫣很是紧张。
不过两世为人,夜芷嫣脸皮明显增厚,蛇镯仙气不凡,灵蕴斐然,安检的弟子看了她好几眼。
夜芷嫣只能信口胡诌:“这是我刚得的灵物,年份有八百年了,灵气浓郁点很正常。”
安检弟子无语了:“这充沛的灵气底蕴……你告诉我这踏马才八百年?八千年都有人信。”
“怎样,你不会想杀人夺宝吧?”夜芷嫣捂着自己手镯,一副生怕被抢的小心样子,战战兢兢的。
那安检弟子切了一声:“外门弟子就是小家子气,别说千年,宗内万年灵物也是不缺的,你这玩意虽是珍贵了点,我又不是没见过,看你紧张的……居然还隐瞒年份。
我告诉你,我的眼睛就是尺!多少年我一看就知道!”
“……你见过这种的?”夜芷嫣眉头紧锁,面容尴尬,不过也没多争论,照例奉承了几句,蒙混过关。
终于回到了紫云观中她的单间。
甫一入内,这蛇镯形态再控制不住,又幻化成了半蛇半人的昏寐状态。
夜芷嫣满腹的说辞与算计也实在无法对这样一个看起来不太清醒的人开口。
同时,夜芷嫣非常担心搞不好他人还没到自己洞府呢,就在路上直接暴露了,这样她的一切努力便也功亏一篑了。
加上,她还有一点私心,妖怪是最守诺的,而她需要得到他的一个承诺,她才会放心。
只能先将其金屋藏蛇,放在自己的屋舍养着,直到他状况稳定,直到他给出他的承诺。
眼下,陆终终于再次幻化为人形,头靠在她的肩膀,半躺在地上,一双如冰击月的眸子晕晕乎乎,仿佛喝醉了一样,满是迷蒙的水雾。
看上去,破碎又冷艳,似乎很好轻薄……让人很想轻薄。
不过,夜芷嫣最终还是将陆终的头扶正,靠在椅子上,而后缓缓道:
“你怎么样?”
陆终甩了甩仍旧混沌的脑袋,略带迟钝的看了眼夜芷嫣,口中蛇信吞吐,
良久,似是强行保持清醒般叹道:“我欠你一个人情。”
“师叔祖严重了。”夜芷嫣笑道:“他日还请前辈引我入内门,并给我管理相关福地的职务便好。”
“内门?”陆终眯了眯眼睛,冷然道:“衍夏宗已经强悍到连双十年岁的金丹期都进不了内门了?
或是说,你有何等冤屈,令各峰仙级都未能收你?”
夜芷嫣一怔,旁人一听她到了金丹还未入内门都会以为她有什么罪处,或是有何种残缺,总之不会认为她是有冤屈。
蓦的鼻头一酸,但她很快调整过来如实说道:
“只因我曾退婚掌门的亲传弟子晏霄,故现在宗内没有仙级前辈愿收我,敢收我。”
“就为这点事?”陆终嗤笑一声,落在她身上的目光竟有几分同病相怜的味道来。
他说:“这不是你的错,人类总是这样是非不分的。”
显然,他对人类,或者说是整个衍夏宗也是有所偏见和不满的,但他为何又要隐藏身份留在衍夏呢?夜芷嫣凝眉。
而且,他蛇妖身份如此敏感,若真的想要隐藏,其实杀人灭口是最合算的。
毕竟,即便是正道,卸磨杀驴,过河拆桥一事也并不罕见。
不过夜芷嫣觉得他不会杀自己是因为她前世与他是老相识,又想到他的师叔祖身份,是和人类修士和平共处了上千年的,可见他其实并不滥杀,所以才无惧,甚至想反过来利用。
但此事疑点还是存在,原书关于配角笔墨不多,前世他也总是沉默,所以她反倒忽略了这其中蹊跷。
似是看出夜芷嫣的疑问,陆终也没卖关子,或者说他如今蛇妖身份已然暴露在这,遮遮掩掩非但没有必要,反而显得双方都很愚蠢。
“本尊身负几丝娲皇血脉。”陆终平静道:“所以你放心,我绝不会无故害人。”
不会无故害你。
犹如平地一声惊雷。
他说得寻寻常常,夜芷嫣心中却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您……您是女娲后人?”
“不敢妄称娲皇后人,却也幸得部分传承。”
“陆老祖……谦虚了!”
有血脉有传承,不是娲皇一脉是什么?
这样一来就说得通了,为什么他一个蛇妖却成了修界正统老宗门的师叔祖,为何前世晏霄为他蛇妖身份而对他百般戕害,但不到万不得已他也绝不会伤人,为何他来到人皇幡后不像其他恶鬼那样愤懑悲戚疯疯癫癫,而是心灰意冷与极强的自毁欲。
难怪,面对她的难处,他能一针见血的感受与包容,告诉她:
“这不是你的错。”
被强权欺压的人不会有错。
这是来自地母一脉相承的母爱啊!
所以,晏宵是干了什么造孽的蠢事?把人类的创世神后代收入人皇幡当耗材?
看着夜芷嫣的震惊与恍然,陆终嘴角微微翘起,似乎对夜芷嫣的反应意外又不意外。
夜芷嫣的眼睛里亮晶晶的,像是最纯净的宝石,连带着她眼中的自己,似乎也一瞬间光彩照人,圣洁美好起来。
“恕我直言,师叔祖您既然有这等跟脚,又法力无边,三界向来强者为尊,又有坐镇衍夏,庇护一方之功,你完全不必为蛇躯一事烦心,须知弱者的偏见不重要,而有缺点的英雄仍旧是英雄!”
陆终抿唇,许久没有说话。
他怔怔的看着她,似是有什么地方被触动。
想说点什么,最终也只讷讷的一句谢谢。
这些天他虽身化蛇镯,但神识不灭,一直在观察她
若她真想害他,他只需轻轻一口,只獠牙里的毒就能毒死她。
可到最后,他只有为她的谨慎而叹服。
这个女修,模样、慧根、身手都是一等一的,算是个天骄吧,但这个世界并不缺天才。
心性却是最难能可贵。
不骄不躁,不卑不亢。
以及极端的谨慎和是非分明。
可她的骨龄才二十岁,她曾经到底经历过什么?
陆终垂睫道:“总之,你的心愿我已明了,内门的事,掌门的事,我都会一一为你解决。”
说罢,便闭眼凝神,再次毫无戒备的化作了一条小蛇,缠在她的手臂上休憩。
看上去已经完全摆烂,不想自我掩饰了。
夜芷嫣愣了愣,欣喜展颜,她终于得到了他的承诺。
她的败运也该有一线转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