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来无极殿的女人最后还是被良修阻拦住了,他们在时沁的带领下各自安排新的住所,睡下时天空已开始渐渐泛起鱼肚白。
慕悠游回复她派来的随侍说一早起来就去无极殿东边的朔望亭找她。他们走得匆忙来不及说上一句话,后来向时沁问起她究竟为何人才得知,正是魔君良修的夫人、澜止的母亲殷碧华。
据说南方魔族的族人都尊称她为一声“殷夫人”。殷夫人年轻时可算是一等一的美人,尽管如今岁月已在她的面上留下痕迹,但依然能显露着她的气质和完美的仪态。不仅如此,她天生心地善良,为人和善,长久以来都坚持以修佛理来完善自己的内心,连一只蚂蚁都不忍将其杀害。就是这样的殷夫人在一万余年前幽冥山封印出现松动之时,主动请缨加入宫家的大军。尽管愿望未能实现,但当时被波及的族人受伤无数,殷夫人一连数天守在灾区为伤者治疗,甚至不惜消耗修为来救人。因此族人为了表达自己的感激,尊称她为殷夫人。
慕悠游自小便没了母亲,早已不记得当初她的音容笑貌,这些年来都是要靠父亲那张肖像画来回忆,可也是模糊不清了。同样,她也更加不知姥爷家的种种情况。他们离开无极殿时,可能殷碧华早有准备,竟拿出一封预先写好的信给她,里面简略的写了自己的情况。现在慕悠游才明白她昨夜所表现出的激动全因为他们之间还有些亲情关系所在。
魔族人皆知殷碧华的身世是个谜,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她到底来自何处,父母是谁,生辰几何,又所住何地。自打她有记忆起就在魔族,小时候她没有父母也没有家,既无化身也并不是后天所修,可她竟天生就会使用魔族法术。尽管如此还是会被人欺负。
就在她走投无路之时便遇到了慕悠游的姥爷,宫氏一族的主人宫裘。他在街上偶然发现被欺负的殷碧华,宫裘看着心疼便开着玩笑对她说“天生就会用魔族法术,你定是我们魔族的正统血脉,不知是被哪家养不起扔了罢。我可真是捡到宝。”后来,宫裘便收殷碧华为养女成为了慕悠游母亲宫茯的姐姐。从前她并不姓“殷”,宫裘为她起名为“宫碧华”。但后来宫裘去了趟凡间,回来就不顾别人的非议,非要让她姓“殷”,听他的随从说好像是被一个凡间算卦的说改成姓殷可以让她日后旺夫旺子,顺遂一生。
无极殿东边有座无名矮山侧倚崃钦水,山上两株开得正旺的桃花树,一左一右将朔望亭夹在其中。此时天色尚早,太阳未完全升起,西边远处依旧可以望到一轮月白色玉盘闪着淡淡的光。不知是谁常在朔望亭,庭外四角皆架起紫色纱幔,又坠上四颗铜铃,风一动铜铃则发出清脆的声响。亭内正中摆着一把琴,被人施了法术弹着曲子,犹如它的主人正坐在此处亲手弹奏般娓娓动听。
慕悠游来得早,围着亭子绕了几圈后便没了新鲜劲儿,靠着栏杆打起盹。等不想再睡了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身上盖了一件长衫。殷碧华正坐在琴案后津津有味的看着自己睡觉。
被人这般盯着睡觉,她也觉得不好意思,先摸了摸嘴边有没有口水,“殷,拜见殷夫人。”
殷碧华和蔼慈祥,一双纤细的手却十分温暖,将她的手握住带着她一同坐下来。“你本应该唤我一声姨母,可你即将成为魔君的弟子,眼下便先随着他们这样叫,日后我定会再给你一个合适的名分。”
想到殷碧华信中说她与母亲两人一同长大,虽并无血缘关系,可现在看到她就如同见到母亲一般。“殷夫人您还记得我的母亲吗?”
这几乎是一万三百年来,慕悠游第一次主动谈起她母亲的事。传闻宫茯美丽大方,骁勇善战,不畏生死,不惧艰险。可这都是别人眼中对母亲的评价,并没有谁真正站出来说自己与她接触过。见到殷碧华,她终于可以问起她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殷碧华眼中含泪,将慕悠游仔细的打量一番。其实面前的孩子她已是第二次见,上一次是在她的满月酒上。天君立她为郡主,宴请神魔二族有门面的人来见证。可那个时候她并没有机会将襁褓中的孩子好好看看。她的眉眼像极了宫茯小时候,柳叶的弯眉,双眼中尽是闪动的光彩。
她低喃道:“当年你姥爷收留了我的时候你母亲也才仅仅三百岁,一开始还与我不和,竟向你姥姥告状说是我占据了她的父爱。你可是听过别人说你母亲天不怕地不怕?”
慕悠游猛地点头。
殷碧华继续道:“她的脾气非常冲,打仗或打架自是什么都不怕,可你母亲啊一生有两个最怕的。一是怕你姥爷,二是怕虫子。别说别的,就光你姥爷在那一站她就不敢说话了。还有她怕虫子怕到就连只蚂蚁也能把她吓得窜出去。悠儿你可怕虫子?”
慕悠游摇头。父亲也经常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可这么久她还当真没有畏惧过什么。
她从未听人说起过母亲这些趣事,恐怕连父亲都不知道。听着殷碧华讲她们年幼时候发生的各种事,心中一阵阵惊喜,仿佛脑海中能勾勒出一幅画面。不由得随着殷碧华笑出声来,这些都是她想知道的母亲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两人头次见面,可却有说不完的话。慕悠游天生开朗活泼,与殷碧华在一起时也不拘谨,她端庄的坐在木栏上讲着,每当想起好笑的事情都会用手挡住嘴,真真儿一副大家闺秀的样子。慕悠游听得兴奋,朝她身边凑得更近一些。
殷碧华与良修只有澜止一个儿子,但以她的性格自是更喜欢女孩子一些,年轻时曾多次想再添上个女儿,可却因身体的缘故再与子无缘。良修心疼殷碧华,便对她宠爱有加事事都向着她。而她也因为多出大把时间来全心全意的帮助魔君出谋划策和照顾儿子,让他们在魔族中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从某方面,她到真应了凡间道士说的旺夫旺子,顺遂一生。
宫氏灭族的那一天,殷碧华悲痛万分,站在宫氏正殿门外一站就是一整天。她心疼茯妹的孩子,她还那么小就没了母亲,作为姨母也不能照顾她长大,许是从此再与她无缘。殷碧华找来了一些有念想的东西一并带走,并一把火烧了宫氏神殿,让宫氏永远留在魔族人的心中,熊熊大火将魔族的天都烧得通红,魔族人也从此记住了那一天。
殷碧华从袖中拿出两样东西,一个用木盒装着,另一个放在荷包中。“悠儿,这两样东西就作为见面礼,想来你定是会喜欢。”
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里面躺着一个用杏红色结做坠饰的玉梳。“这是?”
殷碧华拿过玉梳,摩挲着它上面的纹路,“这是你母亲还未出阁时用过的玉梳,上面这个结叫做安心结,是你姥爷送给她的一份生辰礼物。因你母亲总是胡思乱想又不能集中于一件事物上,所以他希望她可以安住真心,去想想自己最应该专注去做的为何事,等到想明白了心也就澄澈了。”
慕悠游可听不懂这些佛理,在她看来这就是一个精巧些的绳结,却被殷碧华的解释惊得哑口无言。
殷碧华看着她张大嘴巴,简直和原来宫茯的表情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相似。“你母亲也是你这副表情。当然安住心哪有那般容易,就算是我也还经常动有妄想。所以我现在把这个东西交给你来保管,以后一定还会有令你迷惑为难之事,你都要去问问自己的本心。这也是你来到魔族我交给你的第一个为魔族人的经验。”
“谢谢殷夫人,这么多年我还未有一件我母亲的东西,定会好好保管它。”说罢又望向那个藕色的荷包。“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
慕悠游狐疑的打开荷包,里面是一把灰色的粉末,精确些说是一把灰烬。
殷碧华道:“这便是当年我烧毁的宫氏神殿的灰烬,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就像亲人跟在我身边一样。现在悠儿来了,我就把它送予你,这是你母亲还有姥爷姥姥住过的地方。同时,这也是叫你记住宫氏一族的敌人永远都是对我们图谋不轨的恶人,而并非万迁一人。”
慕悠游不知说些什么,心被狠狠揪了一下,紧紧地握住荷包。“悠儿终于找到亲人了,殷夫人悠儿以后会好好照顾您的。”说罢伸出双臂抱住殷碧华。
殷碧华反手搂住她拍着她的背,就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可自己的内心却前所未有的丰满。“悠儿乖。”
恰在此刻,一名随行的侍女隔着朔望亭的纱幔细语:“夫人,到拜师的时辰了。”
殷夫人起身同侍女吩咐了一二,两人便一同朝着无极殿方向走去。
堂堂一届魔君徒弟的拜师礼在慕悠游心中还不如天君朝会来的盛大,除去昨日曾打过照面的几位长老之外,只有殷碧华和主要几位师兄弟在场见证。
拜师礼非常简单,慕悠游和楚濯清只当着众人的面跪在地上,等着净天宫的首席大弟子徐诚将八十一条门规全部阅读完,便端了茶水拜见师父师娘,他们将他二人手中的茶饮尽,又从侍从的托盘中拿到专属于净天宫的腰牌这师就算是拜了。
在徐诚的引导下,与包括澜止在内的师兄弟互相行礼,又拜见几位重要的魔族长老。在长老中慕悠游发现有一人的脸稍显面生,是昨日没见过的。
“这位便是重远先生,虽并没有位列我们南方魔族的长老之位,但却同师父是老朋友。不仅如此,重远先生曾为魔族出过很多力,也是神魔大战的功臣之一。如今一直以净天宫的掌事身份住在这里。”徐诚恭敬的介绍道。
楚濯清二人立即也跟着行礼,“拜见重远先生。”
重远手执一把洞箫,箫孔处也同样坠着一个净天宫的吊饰。再端详其人,笑起来双眼微微眯着,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尽管重远年岁与良修相近,甚至比慕骁年纪都要大上很多,可面对众长老竟给慕悠游也行了个大礼。昨晚楚濯清在房中曾嘱咐她以后在这里虽有亲人,但他们毕竟生而为魔,他们会怀疑你,会污蔑你,来到这里一切都不能想的太好。她也知道,师兄这话说得并不消极也并非没有道理,天宫中那么多年的生活到头来都能被冠上一句骂名,更不用说本来就不相熟的魔族。
扫了一眼众人见到这一幕的举动,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良修走到他们身边,道:“从今日起你二人便是我的徒弟,要与师兄弟和睦相处。你们要学的还有很多,需得尽快适应魔族的生活。时沁,徐诚。”
“弟子在。”二人回答。
良修将时沁的手搭在慕悠游手上,嘱咐道:“你作为大师姐,又经过昨日之事与悠儿比较熟悉,所以为师便将照顾师妹的任务交给你。还有你徐诚,我看这小子和你脾气差不多,你们二人相处定是合得来。”
徐诚和时沁相互看看,似乎很满意师父这个决定。“弟子遵命。”
拜入净天宫,时沁将看热闹的师弟师妹打发走,便为慕悠游两人办了一个小型的接风宴。一是庆祝他们入住净天宫,二是庆祝楚濯清身体恢复。时沁作为师姐甚是用心,知道楚濯清的伤口刚刚愈合,拿来的新衣服又给重新洗了一遍才送过去,这使本就因为麻烦了他们的楚濯清更加不好意思。
楚濯清为人一本正经,吃得正热闹,看了看周围没有澜止的身影,“怎么不见澜止君?”
时沁将盘中的菜夹到他的碗里,“这种事澜止不合适。”
楚濯清寻思澜止可能因为身份问题不能像这般大家坐在一起,还想着改日定要单独再去道谢。时沁啄了一口杯中的酒:“澜止事情比较多,吃不惯咱们这粗人的饭菜。”
慕悠游道:“师姐做的这么好吃,哪里粗了?真是没口福。”
时沁搂着她的肩膀,双颊微红,“阿游师妹,我真是喜欢你。以后要有人欺负你和你师兄就来找我和徐诚。”
徐诚端正的坐在凳子上不苟言笑,但也非常同意时沁的话,虽少言寡语,但一个“嗯”字代表他所有的想法。
时沁道:“对了,咱们那八十一条门规你们定要记住。另外我这里还有一些千万不可触犯的师父他老人家不喜欢的事。”她掰着手指数道:“一出入净天宫要打报告,二不可与师兄弟不和睦,三不可晚归,四藏书阁不经师父同意不得随意进入。”
酒过三巡都并未至傍晚,可一顿酒却从午间就开始吃。时沁好客又真心喜欢慕悠游,硬是半路拽起她做起游戏,就连徐诚和楚濯清都没有逃过。许是今日太过开心时沁竟有些醉意,徐诚扶着她两人一路摇摇晃晃的朝着他们的寝室走。慕悠游与师兄又说了几句话,将他送走便关上门也准备再休息一下。
躺在床榻上望着屋顶,这里的样式是与天宫不同的。天宫都是一成不变的白色,而这里却以玄色为主体搭配很多色彩。床榻上铺着柔软的被褥,比她家里的还要舒适。她翻了个身,用鼻子凑近嗅了嗅,有淡淡的檀香味道。
可却没有家的味道。
自从神族落入魔族,慕悠游便落了个没事胡思乱想的毛病,她觉得就算摸再多殷夫人给她的那个安心结也不太管用,想来当初母亲也定是没成功。翻来覆去,双眼精神的根本合不上。思来想去,多日没有的玩心又大起,干脆不休息去做些好玩的事。
悄悄打开门见四下无人,便将门窗紧闭,她笑嘻嘻地在屋内又施起法术。将水化成雾气后,慕悠游便隔空写了一行字。
“今日无趣,戌时一刻南湘楼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