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知道今日之后不会再有明年,那慕悠游愿向天祈求,希望日子慢些,慢些,再慢些,是否可以倒退回从前,甚至昨天?
楚濯清受慕常氏的委托去寻慕悠游回来,第一时间知道慕家军阵亡被冤枉的事情后,慕常氏并没有选择让他找到孙女后跑路。慕常氏坚信慕家军行得正坐得端,她只是希望慕悠游还可以回到家中再看看她父亲的住处。如此,也证明了她知道此事绝不会简单了事。
慕悠游随黎笙回来,刚入天宫便见到楚濯清和另外两名侍卫站在一起。方才同黎笙腾云之时便察觉到事态不对,她问了几次都被黎笙以不太清楚敷衍了事。等到了宫门处黎笙神神秘秘的说自己必须要回去找父亲,临走时还嘱咐她多次,说若是遇到像松青夫子那般为难自己的人,要视情况忍气吞声方可度过。慕悠游被她没来由的话弄得莫名其妙,还想再问清楚,发现黎笙早已不见了踪影。眼下见师兄眉头紧锁,见到自己却并未迎上来,实在有些奇怪。再说他身后为何还跟着两名侍卫?
慕悠游狐疑地朝着楚濯清的方向走过去,却见两名侍卫中的一人冲自己过来。眼前种种,让她相信这并不是楚濯清为她的生辰而准备的惊喜。
楚濯清原地看看师妹站的那处,转身和侍卫低头交流,片刻后侍卫点点头随着他走来。“师妹。”
虽是与楚濯清对话,但慕悠游此时的眼睛依然盯在侍卫身上。她拽住师兄的胳膊想要往自己身边一些,可这个举动却遭到侍卫的阻拦。“你们想做什么?”
侍卫道:“罪臣之子,奉天君之命捉拿你们。”话毕觉得慕悠游是慕家后代,又多了层头衔,方才的一番话有些不妥。“郡主,得罪了。”说罢欲将慕悠游的周身用法术困住以防止她施法或逃跑。
楚濯清一个侧身挡在师妹身前,与侍卫的法术对抗。天宫中的侍卫也分三六九等,因自己同师妹还是年少之人法力尚浅,天君只派来了普通等级的随行卫与他过来。但他们不知这区区一个束缚术是可将师妹困住,但却困不住他楚濯清。他的法术早已超过这种侍卫至少三层,毕竟慕家军慕骁的大弟子此等名声不是白来的。“两位多有得罪,我师妹还不知发生何事。”
慕悠游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出情势的紧张,他们还准备对自己施法。“师兄,到底发生何事?什么叫罪臣之子,天君为何要捉拿我们?”
楚濯清知道一切都逃避不开,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有可能改变他们未来的生活,不,不只是未来,应该说自师父离开的时候起就已经变了。他摸上慕悠游的脸,将散碎的发丝别过她耳后,眼神中带着许多宠爱,许多悲伤。“师妹……师父他,走了。”
“走了,我爹他去何处了,明日都不回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中闪动着什么,重新改口将意思说得更明白。“师父他,羽化了。”
……
接下来楚濯清甚至是两名侍卫都没有得到他们预想的那副表情。慕悠游并未震惊,也没有一丝悲伤。相反的她却表现得相当冷静,就像事先知道似的。要非说有什么变化,她带着颤抖的声音足以表明她的恐惧与震惊。“父亲羽化了……在何处?”
“魔族北漠。”楚濯清回答。
听到魔族这个名字,不用别人说她也懂了。二十万年前父亲便与魔族结下不解之缘。自神魔大战始,后又与魔族身为宫氏一族的母亲联姻,母亲也因守护幽冥山甚至整个六界众生全族丧命于此处。时至今日,父亲依然为防止万迁出世而时刻注意幽冥山的动向,只是她以为他们一家人可以安稳一生的生活在天宫中,家中不会再有一人为幽冥山中所封印的那位而命陨。
时间那么久,她几乎忘记幽冥山中封印的是这世上唯一的魔神万迁,她也不曾想过父亲会真的为守住幽冥山而离开自己。
楚濯清看着师妹微低着头思考着什么,心生怜悯。尽管此时他也是万分悲痛,慕老夫人还在殿前与天君对峙,但此时他已成为慕悠游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可是她需要知道一切。“师妹。”
慕悠游从师兄的表情中读到更多的事,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还有?”
楚濯清道:“慕家军……灭了。”
“魏初哥哥也?”
魏初此人,乃是慕家军最年轻的将士,可说是楚濯清天宫中最好的兄弟。慕骁曾说若不是自己此生只收一人为徒,定要将魏初也认作徒弟,让他们续了这师徒的情分。魏初虽未当成徒弟,但他却成为慕家军中最骁勇善战的将士。剑术早超过慕家军副将,可谓是少年有为。同样,他对慕悠游也疼爱有加。慕骁见他们玩得好,在醉酒时还曾说过要将女儿许配给魏初这类的话。
楚濯清觉得自己眼眶中的东西似乎控制不住呼之欲出一样,他不敢注视用清澈双眼望着自己的师妹。只能点点头。
得到答案,慕悠游身子一晃,扶着楚濯清的胳膊瘫坐在地上。吸吸鼻子,却没有眼泪。“为何?”
他将事情说得清楚明白又简单,这些年还是第一次,慕悠游听到师兄哽咽的声音。“说是师父带领慕家军欲取撼天剑放出魔神,在与封印对抗之时魔气泄露,造成不可弥补的漏洞……据说有五方魔君亲眼看到,赶来之时还来不及挽回师父就已经……”
“不可能。”慕悠游打断他。她不想再听一次“羽化”这个词。方才她还在认为父亲是为了守护幽冥山的安危,却没想到真正对幽冥山不利之人竟是他本人。绝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父亲一生光明磊落,刚正不阿。怎会为一把撼天剑而毁掉几十万年的坚守?
不相信,她不相信。
楚濯清不知如何安慰师妹,自己的情绪也不是很稳定。后面他们还有更困难的事要做。
慕悠游突然想到家中还有慕常氏,奶奶得知父亲离开的消息一定很难过。她经历的太多,不是沧海桑田的变换,也不是岁月洗刷容颜,而是一次次经历亲人的离开。更何况此次慕家军还被冠上“罪臣”之名。所以她不能哭,都将它们流进肚子里。
“奶奶呢?”
“老夫人还在大殿中,师妹,我们走吧。”楚濯清伸出双手将她扶起,这次他没有放开她的手,往日总说师妹的手柔软温暖,可现在却如此冰凉。
虑思殿中,慕常氏依旧跪在殿中央,终于等来了她唯一的亲人。
慕悠游一只脚踏进虑思殿,便看到慕常氏的身影,突然觉得奶奶的背影柔弱而孤单。提起裙摆跑过去跪在她身边,“奶奶。”
慕常氏握着她的手,一如往常般:“悠儿,奶奶的悠儿。”
慕悠游反握住奶奶的手,看着她苍老的脸庞,眼神却十分坚定,凑近她身边道:“奶奶,师兄已将事情经过告知于我,是真的吗?父亲他怎会,怎会如此?悠儿绝对不相信,慕家军是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慕常氏怔了一下,一瞬觉得眼前的孩子长大了,“奶奶也不相信,你父亲还有慕家军是绝对不会背叛神族的。”此话本是同慕悠游说的,到最后声音却突然变大,意味深长,“区区一把撼天剑,我慕家还不屑拥有。”
许是慕常氏此话令天君觉得失了颜面,轻咳一声,指着殿中另外站着的两人,“慕老夫人,此二人你不会不认识吧?”
侍卫令慕悠游和楚濯清在天君前跪好,天君指着跟在三子漉尘身后进来的二人道:“慕老夫人,他们便是此事的见证者。”
慕常氏转头看向二人,出于身份,他们还是同她行了一礼。她轻笑,蕴着几分讥讽:“老身怎会不认得他二人,只怕是他们不认识我罢?”
慕常氏此话一出竟将天君的心头之火激怒,一掌拍在宝座的扶臂上,喊道:“讲,将前因后果讲给他们听。”言下之意乃是“让他们心服口服”。
天君口中慕常氏识得的此二人,年岁较长的那一位黒鬓却白须,身材高大魁梧,身着玄色嵌金边卷云纹袖衫。声如洪钟,苍劲有力:“魔族南方魔君良修见过天君。”
“魔族西方魔君浩魇见过天君。”另一人道。
慕悠游仰起头,这二人的名字她是听说过的。小的时候她总缠着楚濯清和魏初给自己讲故事,两人皆是男孩子也不懂女孩子家喜欢什么,竟讲些自己从别人那处听来的上古战役故事。五方魔君,二十万年前只是魔族的五位普通将士,因是主动请缨,法术又比别人精进些,便被派在魔尊吟景处随其一同封印万迁。只是那时,他们还不叫“五方魔君”这个称谓。
万迁发动生死术致使元神四散,经过紫薇帝君追溯,发现它们正好落在魔族的五方之位,为防止万迁寻找自己的原神,魔尊吟景便同紫薇帝君二人发动九玄五行结界合力将其元神困住,也同其原身一样封印在魔族之地。大战结束后因人力和法术不足,不能同时守护五处封印。这时五位将士再次请命守护五方之地,长久守护三界。“五方魔君”因此诞生。而这位良修魔君则是继吟景之后令魔族人最为尊敬的一位魔君。
慕悠游将他们二人仔细打量,魔君浩魇看样子比魔君良修年轻很多,朱红色大氅披在肩上与良修相比贵气许多。据说他已是二代的西方魔君。良修向天君拱手时,腰弯得很低,一副非常尊重天君的模样。
她的身体里也流淌着一半魔族的血液,可这么多年却连一个魔族之人也未能见到过。今日一见就是两位。
许是觉得有人正盯着自己看,良修也看向慕悠游那处。
天君揉着眉心,道:“良修,将你们看到的讲给众位听。”
良修神情变得凝重,他一直将慕骁尊为自己敬佩的神仙,却怎料见到的是他强行解开北漠封印的画面,不知如何在他的亲人面前说起此事,还万万不能使慕将军失了颜面。
正想如何将言语说得委婉,浩魇却抢先一步,“回天君,身为五方魔君,使命便是时刻看守封印,不要说是幽冥山和北漠,若是五方有哪处异动不论是谁都会去帮忙。今日恰逢我对幽冥山进行稳固,不料还未到我前去的时辰便察觉到幽冥山中出现万迁的气息,随后便赶了过去。”
慕常氏反问道:“敢问浩魇魔君见到的就是我儿慕骁?”
浩魇虽未参与过与魔神万迁一役,但师父曾告予他慕家为守护六界众生失去太多,他日若是能有缘见得慕家军一人,定要恭恭敬敬。浩魇拱手回答道:“我到之时慕将军正联合慕家军意图通过北漠传送打开幽冥山封印,众所周知红月现,魔神出,幽冥荡,八荒乱。浩魇赶去之时那一轮红月还未出现,乃是慕将军发现自己法力敌不住万迁的灵力,慕家军只在一瞬化为灰烬,红月这才出现。”
慕常氏紧咬牙关,将手中的法杖握得更加紧。“为何浩魇魔君就能断定他们是在打开封印,而不是守住封印?”
虽不忍将残酷的事实说出口,但浩魇还是不能对在场的众仙有所隐瞒。他知道自己下面的话定会让慕老夫人心凉。想不到慕将军守护幽冥山二十万年,竟落得个监守自盗。这神族的天君也定是难以想象自己最信任的人竟会如此。
浩魇将天君的心情揣摩了片刻后,拱手道:“我听到万迁告诉慕将军说……将封印破去一层,日后便用封天印来换撼天剑……”
不等浩魇的话说完,天君站起来走到慕常氏身边,非常愤怒,“慕老夫人还有何话可说?朕才派他去调查封天印的事情,他却要拿封天印去换撼天剑。”天君自是不能向众仙透露封天印的下落以及自己派慕骁去崆峒海要做的事情,只能将此略过说成去调查。
衍风也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观察良修和浩魇的一举一动,未有一丝不妥。心有戚然,一天之内慕家风云变幻,至于慕骁自己这位老友,他亦不轻信他能做出此事。尽管现在慕骁被说成预谋已久,但慕老夫人一家人是无罪的。他需想些计谋先拖住父君后再从长计议。“幽冥山每次动荡,魔尊吟景都会出面控住,为何这次不见他?”
良修道:“很不巧,魔尊当下正在闭关。每次闭关时左缁山都会幻化出一道屏障,不是万迁出世,是不会感应到的。”
天君不屑道:“要到出世才会出关,魔族莫不是拿万迁当儿戏,视三界众生于无形了?”
浩魇被天君此话震得不敢再多言,只得看良修如何将这危机解决。
许是良修经历的太多,即使不是在自己的地盘,对天君的震怒也并未感到恐惧。他看向跪在身旁的三人,慕骁的女儿,那个从一出生就被封印力量的孩子。虽不能同万迁相衡,却拥有着令神魔两族都畏惧的未知力量。此时,正用她清澈的长眸期盼的看着自己。她以为自己定是会说出与浩魇不同的事情。
殿中众仙早已交头接耳,皆指着三人谈着该如何处置。
考虑到曾和慕骁有过几面之缘,且又算是魔族的女婿,慕悠游的血液中留着一半魔族的血液,她是宫氏一族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不该有事。慕常氏和她的师兄都不能有任何闪失。良修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还请天君息怒。事已至此,我们需要想到最合理的办法将此事解决。”
天君双手杵在膝盖上,脸上依旧有着怒气。“良修魔君认为该如何了结呀?”
良修在殿上提出三点。第一,若此事有真,但慕骁也守护了幽冥山二十万年,巩固封印大任未曾一日放松。今日幽冥山异动万迁同撼天剑并未有不妥,于此慕家可功过相抵。第二,若此事非真,魔族定当给神魔两族一个交代,彻底调查清楚慕家军究竟为何人所害,到那时五方魔君会一起来向天君请罪。第三,今日欲了结此事必是拿慕老夫人三人开刀,良修以为神族大度,慕骁已死,天君应念在慕家之功开恩于三人。
“良修魔君说得对,还望天君开恩。”衍风见此事有缓,便赶快顺着良修的话道。
这时有神仙也走出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事有蹊跷,慕将军满门忠烈,还请天君定夺。”
大约是幽冥山异动的事情天君自己也不太相信是慕骁所为,就算方才他听到‘用封天印去换撼天剑’的事而震怒,但慕骁是什么样的人他还是很清楚的。可是到底是什么情况使慕骁会中途改变路线到北漠去了呢,而浩魇又为何会听到那句话呢?慕骁无法再给他答案,而身为天君他还需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这其中有太多疑问,慕家军已亡,幽冥山亦恢复平常,此事又该向谁去调查?如今可以确定的是封天印还好好放在崆峒海神龙一族处并未有风险,既然慕骁不在了,那么封天印就且先放在那里一阵子吧。有着神龙一族的看护,他也放心。
天君脑海中还在思虑很多事情,回过神来发现殿下的众仙臣早已你一言我一语的发表自己的想法,吵得不可开交。
天君捏着眉心,叹了口气:“良修,幽冥山异动之事先由你去调查。至于慕老夫人三人……暂且安排到安长宫去静心思过些时日。”
安长宫乃是神族一个禁地,通常都是有罪且身份较高的神仙才能去的地方。说是去此处静心思过,青灯理佛,可到头来还没见过哪个神仙能再从里面走出来。门外是天宫的高级守卫,皆出自战神的司战部。而门内却用八根铁链拴着这九重天最为可怕的凶兽穷奇。一个只进不出的地方,每当小仙路过此地都是快步走过。
慕常氏自认为慕家一生都在为神族的事情奔波,而遇到最大的困难则是幽冥山封印万迁一事。那一天万迁的魔气扩散到八荒六合,她的夫君慕云为救魔族的孩童以一人之力控制魔气至浊息塔,最后还是深受侵扰而羽化。天君封了慕家一个满门忠烈,可到头来却还是成为了别人口中指指点点的叛徒。再者若是天君还有些念在慕家旧人的份上,即使他不相信也不会送他们去安长宫。
慕常氏不忿:“老身不服。”
衍风急道:“天君万万不可啊,安长宫是何处怎可将他们送到那里?”
慕悠游不知道安长宫是何处。小的时候她也曾跑到那处试图进去,可是那宫墙外是三道结界,只要稍微一靠近就会被结界打出来引来守卫的主意。她还试过让黎笙变成真身飞到它周围去看看,但皆是未果。不过师兄告诉过她,那里面有只叫穷奇的凶兽专吃好人。
她小声叫了一声:“奶奶。”
慕常氏用胳膊将她护在身后,回过头将她看进自己眼中。一切都是命数。“安长宫老身一人去,与我孙儿无关。”
天君已作出的决定是无人能改变的,安长宫内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被穷奇看守的,还有个院子是可以随意走动的。天君之意将他们安排到此处是为了避免众仙的议论又或是魔族之人来侵扰,最重要的是将她们安置在那处无人问津便于日后派衍风去调查。
天君起身欲将此事了结,挥袖道:“朕心已决,无需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