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流年逝
从前的尹慈继承了父母的绝佳容貌,一双灵动的杏眼,两弯新月眉,鼻梁高挺,皮肤白皙,唇不点而红,不笑时嘴角也微微上扬,笑时五官更是灵动,任谁看她第一眼都会觉得这是山间不喑世事的妖精。
而此时镜子里的那女人,鹅蛋脸型,眉如远山,眼似柳叶,唇色偏淡,最为显眼的是眉间红豆大小的一块红点,整体看来介于妩媚与凌厉之间。尹慈看愣了一会,一手抚上脸颊,镜中的人也与她动作同步。
“阿真,我好像,一觉醒来变美了好多,我想再睡一觉了。”
“睡几个时辰便好,徒弟不能再承受师父长眠数年的痛苦了。”
“抱歉,”尹慈这才发觉自己说错话了,她本意并不是想要别人为她担心的。
数十天后。
“老翁,来一壶好茶!”
青山环绕,小桥流水,曲径通幽,鸟声不绝,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
栖梧派内门十殿是建在深山中的,仅一条泥泞小路通往外边大道,进山时求修仙之路只能靠走,而出山时各弟子早已学会御剑飞行。
而栖梧派的外门弟子便集中在山外的宗门内,以习武强基为主,勤练武术,再辅以少许心法入门,然后只有半数人能领悟练气之巧,然后开始修炼,参加大比。又努力又悟性高的人会被收入内门,和那些天赋异禀的人一同修炼。
进内门的这条小路上只有一个小茶棚,老翁也并没有因为物以稀为贵而敷衍。茶碗历经岁月已有了不少缺口,但茶味浓郁粗犷,一如当年。
“青山白水白山青,小碗红茶红碗小。”尹慈看着茶棚柱子上写着的字,不由念出声来。柱子上早已长了蛀虫,摇摇欲坠,字迹也模糊到几乎看不清楚。
那年她初学火类的法术,本想在师父生辰时展示一手火树银花,不想却没控制好,财宝屁股上油亮亮的黑毛被烧焦了一大块,她在找藏身之地时便发现了此处,书上说最危险的地方越安全,她在这里呆了好几天才被拎回去。
明山大哥和春来姐姐都很好,师父和师伯虽不准她自己出栖梧派,倒还是默许了她时常来这个茶棚。
春来姐姐央她写副联子挂门上,她便取了块木炭,在茶棚前的两根支柱上刻字,仙力倾注的笔迹,自然能停留数年。王小暖那时也才刚学会走路,指着柱子上的字咯吱咯吱笑。
老人年纪大了,手脚也不甚麻利,端着一小碟茶点颤巍巍地走着,尹慈连忙上前接过,扶了他一把。
“老翁小心些。”
“老翁接手这茶棚有多少年了?”
满脸皱纹的老人闻言,眯起眼睛看尹慈,看清楚后又自顾自摇头,“年纪大了,记不太清醒,兴许有百余年了,我自小便在此处卖茶。”
“您,可是叫做王明山?我……我师父让我来此处寻一故人。”
老人混浊的眼忽然就有了些许光彩,他有些热切地盯着尹慈,“小姑娘,老朽便是王明山,你师父是谁啊。”
尹慈只是随口编的,练采真说她睡了七十年,全天下都觉得她死了,此时还是别说是她罢了。
“我师祖臭名昭著,恕不能奉告,既然老翁身体无碍,那我便先离开了。”
“等等,小姑娘,老朽一个孤家寡人,只是想知道还有哪位故友罢了,你帮我告诉她一句,无论生死,我都不怪她,只盼她能和我见上一面。”
“我是尹慈。”
老翁的神情变得有些恍惚,“尹慈?尹慈啊,我还以为是小暖呢……不对,”他浑身一颤,连忙起身,却一不注意被竹椅绊倒,尹慈正要去扶他起来,他却连忙后退,捡起一旁的拐杖指着尹慈,“别用尹慈来诈我,她早就死了,你是谁?”
尹慈叹了口气,尽力摆出一副和善无害的模样,“老翁误会了,我话还没说完,我是尹慈的徒孙。是我的过失,适才听您的言语,还以为您说的是我那恶名远扬的师祖。”
“这么多年,她一个孤魂野鬼,让你寻什么故人?”
“偶然发现师祖手书,说甚是思念栖梧派山脚的明山大哥与春来姐姐,以及小侄女王小暖,老翁,我骗你又不会得到半点好处。”尹慈诚恳地说着,她也没想到明山大哥反应这么大,待会若是见到师傅师伯,她还得好好斟酌言语,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
“我信你,我信你,你见过小暖吗,她没有拜到你师祖门下吗?”
“这……”练采真也么说还有别的师妹呀。
“没有?”
“老翁,师祖门下弟子都换了名姓,她身死后,大家便也散了,很少在联系,您说说小暖姑娘,兴许能与我哪位师伯对上。”
如果还能回到百余年前,王明山一定不会带着春来私奔到栖梧派山下。
彼时,王明山还只是个放羊的半大少年,而春来比他虚长几岁,是老员外的妾室。春来死过一个相公了,员外贪恋寡嫂美貌,把她娶来做妾,还时常辱骂她克夫,不过半年光景,老爷也死了,春来的处境愈发艰难。
春来心善,对他们这些长工很好,在又一次目睹春来被夫人少爷鞭打后,他决定带她逃离那个牢笼。王明山一手攥着把羊毛和几个碎银子,一手拉着春来,努力地跑,跑不动了就扯两根羊毛出来看羊毛往哪边飘。他家世世代代都放羊,他坚信羊毛会指引命运的方向。
羊毛扯完的时候,两人走到了栖梧派旁的小镇,在小镇上生活,两人勤勤恳恳,仍入不敷出,索性往山上走去,定居在了内门与外门之间的路上。兴许是仙人保佑,两个人再也没被人赶过,还有了个女儿,王小暖。
后来,他们认识了个小妹,是栖梧派的内门弟子,她经常来他们家玩,那是个很活泼的女孩,王小暖很喜欢她,经常趴在路口等她出来。王小暖稍大一点,便整日嚷嚷着要修仙了。
渐渐的,尹慈很少来了,王小暖却更加坚定了修仙的想法,励志拜入尹慈门下,可是她七岁便去外门学习,兴许是悟性不够,考了几次也没有考进内门,她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和她多说两句她就不耐烦。
终于,王小暖考进了内门,却听说尹慈成了天下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大魔头,杀友,屠村,灭族,广罗天下妖魔,她怎么也不相信,一定要去找尹慈。王明山和春来找了铁链子锁住王小暖,她安静了数十日,趁两夫妇不注意便跑了出去。
两人连忙收拾行李去找王小暖,数年过去,她竟已经入了魔。
他和春来被失控的王小暖打成了重伤,春来大声地喊着她名字,终于让她恢复了些神志,她将二人带回家中,本以为王小暖终于回心转意,谁曾想她竟然说要断绝关系,认为没把他们二人杀死已经算是报答养育之恩。
春来和王明山劝说不住,王小暖走了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而春来没有撑多久便去世了,临死前还让他一定要等到王小暖回来。
王明山一人孤零零的待在世间,他不是没有找过王小暖,可是没有一个人见过他所描绘的那女子,甚至仙人在答应他寻女后,也只能告诉他王小暖生死灯未熄。他只能回来,守着茶棚和妻子的墓碑,等那迷途的女儿归来。
他尽心尽力的活着,王小暖的生死灯就放在他床头,从未熄灭,却也从未回来看他一眼,每当他感觉自己将要提不上气死去时,那明亮的灯光总让他想再多活一天。
“她最大的梦就是跟着尹慈,也不知道你师祖有没有这号徒弟,小暖她从小就是个善良的孩子,怎么就能入魔了呢……”
“尹慈也是个好孩子,可是尹慈她杀害同门,屠杀百姓,还动不动就灭全族,我怎么敢相信,这两个孩子我还看着她们长大呢。”
“我恨尹慈啊,可是春来说她一定有难言之隐,有什么难言之隐需要杀这么多人啊,有什么难言之隐又能让小暖不认爹娘啊!”
王明山苦笑,明明没有撕心裂肺的大哭,脸上的每个皱纹却都在述说他的悲痛。已经太多年了,久到这些成年往事可以平静地说出,却一辈子地刻在心底。
尹慈看到了那盏生死灯,灯芯依旧燃着暖黄的光,可她知道,生死灯的主人已经不在了。
她看过很多书,也包括禁书。王小暖是被人用极其阴邪的手段控制了。如果没算错的话,她的身体每个器官都还在,手在,脚在,内脏都在,但是那人把她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割离打乱,拼成了一个奇特的整体,甚至心脏都还是跳动的。
仙人只见生死灯,却推算不出她的方位和状态。究竟是谁呢,要对她做出这般丧心病狂的禁术,让她灵魂残缺永远不入转世。
王明山思女心切,她实在不忍告诉他事实。低声说了句节哀,便转身离去。她会尽早查清此事,若能在王明山去世前带回一缕残魂,也算了结他一番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