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融融，微风和煦，桃叶纷飞，烂漫多姿。

　　纪宁像往日一般，在屋舍院落内凝神聚气，展剑挥舞。

　　剑如游龙戏水，时而气贯长虹，徐徐破风；时而疾如电闪，枯叶纷落。

　　她本来聚精会神，心静如水。

　　直到霎时间，空中光芒大作，金灿灿的圆盘自空中铺开来。

　　那是什么？

　　铮铮——

　　是剑身与圆盘相撞发出的声响，纪宁好像控制不了剑的方向了。

　　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剑一收。

　　“宁儿。”

　　清淡又不失威严的一声自身后传来，纪宁知道是母亲来了。

　　她一转头，只看到金袍加身的林音。

　　林音发冠璀璨，珠宝琉璃在日头的照耀下晶晶发亮，晃晕了纪宁的眼。

　　“母亲。”

　　林音飞眉洋溢，一双凤眸满是迫人的冷寒。

　　“纪宁，你非要与母亲作对？”

　　什么？

　　纪宁总觉得母亲和往日不太一样，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同。

　　她只想再走近一些，却被母亲严声制止。

　　“母亲……”

　　“别动，你就站那听着。我跟你说过的，不许唤我母亲，我如今已经是仙门共主，你该唤我主上。”

　　纪宁不敢再往前走了，她觉得母亲的气场前所未有的强大。

　　“那纪宁恭喜主上得偿所愿。”

　　尽管这并非她心里的真实想法，但她觉得母亲爱听。

　　然而，林音冷然一笑：“纪宁，你觉得母亲这是得偿所愿了？”

　　林音叹一声：“宁儿，你怎么老是不听母亲的话呢，你真是太令母亲失望了。”

　　“母亲，宁儿不明白……”

　　还不等纪宁问清楚，林音身后金色耀眼的光华很快被无边夜色取代，墨水一般的色调晕染开来，吞噬了日光。

　　纪宁总觉得母亲的境地很危险！

　　天狗食日，黑暗无边，谁都无法预料会发生什么。

　　纪宁想拉母亲一把。

　　可是当她试图接近林音时，她与林音之间硬生生被一道无形地屏障给隔开了。

　　她只能看见母亲愈来愈模糊的身形，听到痛苦的哭声。

　　母亲分明近在眼前，却胜似远在天边。

　　林音好像素来离她很远，看似离她好近，实则隔着山海。

　　“母亲！”

　　纪宁唤来水玉剑，对着结界狠狠砍了一道剑气，居然轻轻松松劈开了。

　　可是这时，水玉剑却再也不听使唤了，开始横冲直撞起来！

　　纪宁以手腕的力量转动仙剑，却不知仙剑难执，不一会儿就挣脱了她的手。

　　她眼睁睁地看着仙剑对着母亲飞去，将要插进她的胸口。

　　可是母亲不躲不避，依旧眉眼阴凉地看着她，冷得令人打颤。

　　千钧一发之际，纪宁想做出最后的拼搏，哪怕无济于事，哪怕她的速度始终快不过仙剑。

　　“不要！”

　　……

　　“阿娘！”

　　纪宁猛然睁开双眼，额上沁出了点点汗水，背上也全是冷汗。

　　怎么会做这种奇怪的噩梦，她已经好多年不曾做梦了。

　　上一回还是因为在迷雾森林里碰到魔蝙，她差点命丧黄泉。

　　回清山宗后，她高烧不断，一连好多天梦魇。

　　可那时她才六岁，如今都这么大了，怎么还梦魇。

　　纪宁背靠着树干喘了口气，没空思考梦境的深意。

　　睁眼一看，四周云雾缭绕，树木丛生。

　　幽深的黑铺天盖般沉沉地压了下来，暗夜无星，唯有一弯淡薄的月洒下一点清辉，远处还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好熟悉的地方，是迷雾森林！她童年的梦魇。

　　纪宁皱着眉头站起身来，原地转了一圈，看向周围。

　　四周除了迷雾就是树林，仿佛没有入口，也没有尽头。

　　看样子的确是迷雾森林，奇怪，她怎么会到这来呢？

　　纪宁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可头疼阵阵袭来，让她不得不先注重眼前。

　　她听到前面有个孩子在哭，声音细小，可怜兮兮的。

　　纪宁指尖点了一记火灵，用火光拨云散雾，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了哭声的来源。

　　是一个靠在树下的小姑娘，大概五六岁的样子，穿着纪宁熟悉的裙子，埋首于膝盖上，嘤嘤哭泣。

　　这附近毕竟人烟荒凉，一个小姑娘独自在此，怕是会危险。

　　可惜纪宁不太擅长与孩子沟通，她自认性格没一般女儿家柔软。

　　她微微俯下身，靠近小姑娘，僵硬地问：“你为何一个人在这？”

　　小姑娘仍旧在哭，仿佛没听到她的话。

　　纪宁拍上她的肩膀，又道：“发生什么了？”

　　小姑娘终于停止了抽泣，一声不吭，她缓缓地抬起脑袋。

　　可看清小姑娘的面容后，纪宁吓了一大跳，立刻收回了手。

　　她恐惧，不仅因为小姑娘脸庞煞白，双眼如血洞，像个鬼娃娃。

　　更重要是，这姑娘长得跟她六岁的时候，一模一样！

　　小姑娘站起身来，朝纪宁走来，而纪宁本能地向后退，离她远一点。

　　“姐姐，我好害怕，你能带我回家吗？”

　　“姐姐，好多蝙蝠啊，你能不能保护我呀。”

　　“姐姐，你身后有一只魔蝙哦。”

　　纪宁也感觉到身后淡如水的月光被一抹黑遮住了，从地面上的影子来看，身后有一只庞然大物！

　　她硬着头皮扭过头向后方一探，随即看到童年最深的梦魇成真了！

　　一只堪比树高的魔蝙立在眼前，它张开的臂膀起码可以覆盖方圆几里！纪宁能将它翅膀上的细节看得一惊二楚。

　　魔蝙通体纯黑，唯有两只如蜂巢大小的棕眼泛着些许光亮，它的眼珠缓缓转动着，有点老年痴呆的感觉，却能锁定纪宁的方向。

　　超级无敌大蝙蝠！呜呜呜，太可怕了，她腿都要软了。

　　小姑娘忽然抓住了纪宁的衣角，而她也僵住了。

　　“姐姐，你能带我走吗？”

　　***

　　跑，拼命地跑，用尽全力地跑！

　　纪宁越跑越累，她发现自己手上的火灵力一点都使不出来了！连火星子都冒不出来。

　　就宛如潮湿的火把，怎么都点不燃。

　　她发现自己很无力，找不到森林的出口，也跑不过会飞的魔蝙。

　　“啊——”

　　她被石块绊倒了，脚痛，手上也使不出一点灵力为自己疗伤。

　　看着魔蝙越来越近，纪宁心生绝望。

　　纪宁突然好希望有人来救她，却又觉得自己必须战胜它，否则格外挫败。

　　人性就是这样，时刻充满着矛盾与复杂。

　　母亲曾说：这世上唯有弱者才会在危难时祈祷天神降临的救赎；相反，强者会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主宰。

　　纪宁双手结印，急声念法诀。

　　没用，一点用都没有！

　　她也从来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心中的惊慌到达了极点。

　　魔蝙也在步步逼近，硕大的臂膀跟挥巴掌似的朝她扑来！

　　救命呀！

　　纪宁背靠着树，将脑袋埋进了胳膊弯里，不可遏制地抖了起来。

　　其实，她变成了六岁的自己。

　　那时，魔蝙仿佛是宣判她命运终点的死神，恃强凌弱，一点反抗的机会都不留给她，就要剥夺她的生命。

　　凭什么……

　　“纪小仙女。”

　　好熟悉的男声。

　　“宁宁，能听见么？”

　　“宁宁，回答我。”

　　“你是谁，哪里来的声音。”

　　小纪宁弱弱地问他，他的声音有一种令人安定的力量，自亘古远方传来，找不到方向。

　　小纪宁不知道他是谁。

　　洛昀立刻皱起眉头，问：“纪宁，不记得我了？”

　　“你是谁？我第一次听你的声音，你出来好不好。”

　　纪宁以为自己是六岁的小纪宁，而洛昀听到的声音却是长大以后的她。

　　洛昀当即气笑了：“第一次？怎么回事，出去一趟没几天，又不认识我了，又玩失忆？”

　　小纪宁觉得这个声音跟淬了冰渣似的，凉飕飕的。

　　她又孤独又害怕，正希望有人陪她，哪怕说话也好。

　　“我碰见蝙蝠了。”

　　“蝙蝠？”

　　洛昀觉得纪宁的声线染了哭腔。

　　“你怕蝙蝠？”

　　蝙蝠有什么可怕的！洛直男差点脱口而出。

　　但他感觉到纪宁情绪有异，还是决定听下去。

　　“我……我不能怕蝙蝠，可是……可是魔蝙好大一只，比树还高！”

　　“什么意思？”

　　“我好害怕……不，我不能怕……可魔蝙的修为远高于我……”

　　小纪宁开始语无伦次了。

　　洛昀越听越慌张，语气也急了起来：“你是说，你碰到蝙蝠妖了？它修为比你还高，你有危险是么？”

　　“不是的，是我到了迷雾森林，当年那只蝙蝠好大，好可怕！”

　　迷雾森林？当年？

　　“纪宁，你不是去妖城了么，怎么又转到迷雾森林里去了，你……”

　　迷雾森林离粼齐之城十万八千里，这不可能啊。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此时洛昀比她更理性。

　　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纪宁跟失了神一样，反复喃喃地念：“好可怕……不能怕，母亲说……”

　　“宁宁，你先别急，蝙蝠通常怕火和光亮，你的火灵力正好可以用。”

　　小纪宁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使不出火灵力了，我不行。”

　　她努力过，但失败了。

　　洛昀越听越狐疑，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去！可惜他不能。

　　“你别害怕，听我说，你怕蝙蝠，不是什么大事。”

　　“不，我不能怕。”

　　“听我说完，面对危险，害怕是人的天性，你没必要为了他人而压抑，但你最终必须战胜它。”

　　“我不在你身边，不清楚你现在处于什么情况。我认识的纪宁，不是仙门人人都说好命的修真天才，而是凭自己努力克服万难的卷王，你自己一个人走过那么多路，都忘了么小仙女？”

　　“纪宁，只要你施展火灵力，就能驱赶蝙蝠妖，信我，怕的话就跟我说话。”

　　简言之，靠自己，你可以的。

　　好熟悉，曾几何时，爹也说过类似的话。

　　那年，她高烧不断，有一只温凉的手盖住了她的额头。

　　她坐了起来，看到四周流淌的夜色，心中胆颤。

　　“爹，我怕黑。”

　　我更怕漆黑夜色下的魔蝙。

　　“宁儿，别怕，有爹在。”

　　纪成听了后一阵心疼，把她揽入怀中。

　　他不知道她在迷雾森林的遭遇，等他找到她时，她已经吓晕了。

　　“宁儿，爹娘始终无法伴你一生，哪怕我们修仙问道，可道之尽头，无情胜有情……倘若你怕黑，还记得爹教你的火系术法么？”

　　“嗯……”

　　“阿爹再给你演示一次。”

　　他口念法诀，手中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自他指尖钻出，萤火虫一般，徐徐照亮了整个屋子，小纪宁也忘了哭泣。

　　“你记着，夜并不可怕，若是心中有光，便能驱散黑暗。”

　　……

　　她想起来了。

　　她早就长大了，不再是当年幼小无助的自己。

　　她和弥白被鬼船卷入了一个漩涡，涡流湍急，他们都受伤了，醒来之后就各自坠入了幻境！

　　对，这一切都是幻境！她怎么可能突然从妖城去了迷雾森林。

　　纪宁唰地睁开眼，凛冽的气场自她眼中喷薄而出，波及方圆十里！

　　她站起身来，直视着巨形魔蝙，前所未有的镇定。

　　手中捏出一记火团，渐渐地火团伸张拉扯，缓缓成了长条的形状，紧接着越来越长，长出了尖顶。

　　纪宁双手掐诀，火团彻底化为一柄与树同高的剑刃，火光四射的剑刃纯粹由火灵力打造，似能斩断一切黑暗。

　　是希望的力量。

　　光明的、暖到人心间的感觉。

　　“该结束了。”

　　纪宁高举火刃，将魔蝙幻境直接劈成了两半，亲手结束了这场不公平的审判。

　　洛昀说得对，过往的脚印都是她自己摸黑踩出来的证明，也沉淀了今日的她。

　　嘶啦——幻境彻底破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