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见眼前须发染霜的老头对这些画感兴趣,再看他通身文人质朴的装束,便上前积极推销:“这些,还有收银台这边摆着的都是那位姓温的小姑娘画的。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美术学院的大学生呢。我也是瞅着她怪可怜的,答应把她的画放在店里挂着,有看上的客人就卖了。”
张昭和指着一副自画像问:“这张多少钱?”
“五百。”老板娘伸出五个手指头谄笑。
年迈的老师不禁悲从中来,撇开在画上投入的心力和时间不说,单是这颜料、画布、相框的成本也已经超过了老板娘的报价。
“最低四百,您也知道画一副画老费劲了。”老板娘生怕错过这一单生意。
张昭和开始翻皮夹。
“那个女孩报的底价是多少?”
老板娘满腹狐疑地再次从头到脚打量这位客人,盯着他的钱包,语气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小姑娘信任我全权交给我帮她卖,我是不能坑人家小姑娘的,您看看这画多有品味,多好看。”
等到张昭和携着画离去,老板娘暗自欣喜:这些乌漆嘛黑的画她早就看不顺眼了,摆挂在店里看着脏兮兮的。不过谁让她的店开在美院附近呢,她不喜欢有的是别人喜欢。
温成瑜来到店里很快发现北墙左手边倒数第二幅画不见了,她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果然老板娘重复着那段说辞:“我是死活不愿意卖,哪知道那位老先生爱你的画爱的不行,就站在这……”她指着那个位置模仿张昭和的神态给温成瑜看,“仰着头看了有半个小时,实在经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就同意卖给他了。”她眼珠子一转,转身慢腾腾地走到收银台,从抽屉里拿出三百块钱放在台上,“看样子像是个老师,也没什么钱。问他要三百块钱我还怪臊得慌呢。”
温成瑜一言不发,拿起一百块放进自己的手包开始去厨房间忙活。老板娘喜滋滋地将剩下两张重新放回抽屉,冲着厨房间里头嚷嚷:“小瑜你有时间再画一副挂那儿啊,要不空着多难看是不是?”
事隔半月余,张昭和又来到店里,将有关陈忆海的一切和盘托出。那天温成瑜拿走了店里自己所有的画作,再也没有出现在店里——还有二十三天的工资没结。温成瑜做好心理准备去见陈忆海,她还特意去商场买了那款玫瑰香水,那是她和他在校期间经常喷的。当她出现在他面前时,若不是闻到记忆中那清冷的雨后玫瑰味,他几乎认不出她来。兴许是视力日益下降的缘故,他想伸出手触碰面前模糊的姣好脸孔,又怕空欢喜一场。温成瑜心里残存的那点对他的怨念在见到他失去神采的眼睛的刹那化为云烟。
“是我。”她轻声呼唤他。
可是任凭陈忆海怎么努力,他依旧看不清她。他踉踉跄跄地起身去摸索颜料盒旁边的墨镜。温成瑜抢先一步冲上前扑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满腹的悲喜都化作止不住的泪珠。陈忆海听着她凄怆至极的哭声,仿佛是自己在哀嚎。
“我是个病人……”他艰难吐出那两个字。
她抽抽噎噎,用泣不成声的话语回答他:“我也是病人,我早就是一副残破身躯了,你为什么要骗我你不在了,你让我的灵魂也跟着破碎不堪了你知道吗?”她伸出手温柔地覆在他的眼帘上,破涕为笑:“两个病人不是绝配吗?”
她本想轻松地说出这句话,谁知才开口又哽咽的句不成调。
陈忆海的父母见着眼前的景象不禁悲从中来,两个人不住擦拭湿润的眼角。好半天温成瑜才舍得放开陈忆海,她走到陈忆海的爸爸妈妈面前扑通跪下:“叔叔阿姨,我知道当初你们费劲心思隐瞒我都是为了我好,可是没有忆海的日子我没有一天是快乐的。你们就可怜可怜我,让我陪在忆海身边吧。”说完就咚咚咚地磕起头,陈忆海跌跌撞撞地要过来扶她,却摔倒在客厅。陈家两位老人又是拉着温成瑜又是扯着陈忆海,一时间四个人抱头痛哭,乱作一团。
陈忆海的妈妈哭着说:“小瑜你是个好姑娘,可是你年纪轻轻的,跟着阿海……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呀?”
“我爸妈已经不在……不在人世了,恳求……叔叔阿……姨收留我。”陈忆海一闻温成瑜的妈妈也已经离世,心当下像被人剜掉一块。
“当我知道……忆海还……还活着的时候,我就觉得我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温成瑜望着陈忆海,挂满泪珠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
温成瑜从此留在陈忆海家里,据说不久两人领了结婚证,但是没有办婚礼。在陈忆海的鼓励下,她重拾画笔。每当她在作画的时候他就在旁边静坐着,嘴角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她给他描述出一幅幅生动的画面;傍晚十分,她挽着他的手去他父母的小吃店帮忙;温成瑜已经不再临摹伦勃朗了,现在她生命里的光束重新出现了。
她开始给陈忆海画一幅幅肖像画,陈忆海笑着建议她给自己也画几幅,但是温成瑜坐在镜子前,觉得里面的那张脸出奇的陌生。很少有画家能坦然画出自己的真实模样,即使他洞察了自己所有的细微神情和心绪,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呈现给世人一个精心修饰过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