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有颜色,大学以前,许鸢的人生是多彩的。
顾川轻叩大理石桌面,口吻淡淡。“你有一个叛逆的弟弟,和睦的父母。你的成绩很好,众星拱月。你来自艺术世家,非常有钱。但是后来你的父亲名声臭了,除了抄袭以外,还有各种花边绯闻和吸毒劣迹。
你的母亲愤而出走,杳无音信。你的父亲说自己是冤枉的,始作俑者是你的母亲,但没有证据。你的父亲从高高的楼上坠下,死了。”
如果人生有颜色,在那以后,许鸢的人生是灰色的。
她记得非常清楚,那年家外有一条长长的街道,往来行人稀少。金色的法国梧桐叶凋零,铺满长街。父亲从楼上坠下,成了满目金黄里最妍丽的红。
她想追他回来,可是长车慢慢驶向了远方,她怎么追也追不到。没有人相信她的父亲。
“他已经疯了。疯子的话不可信。那些针管和照片,录像明明白白,若不是死了还要被送进警察局。”
“可怜两个小孩子,有这样一对父母,尤其是他们爸爸,败类,玷污了艺术家的称呼……”
“对于你爸爸这件事情,请问你们有什么看法吗?”
“看看看,这就是那个变态的女儿和儿子。父母都那样,孩子会是什么好东西……”
“你们怎么不跟你爸爸一起死啊……”
周围什么声音都有。无一例外不是唾弃和鄙夷。有的甚至是谩骂,巴不得把他们的人生搅成一摊浑水。许鸢保护着陶海逸,独自面对无数的闪光灯。
那些诘责,诅咒,奚落,嘲讽通通戳向她,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难道父母有罪,就要怪在孩子身上吗?她不明白其中的逻辑。
更有甚者想要冲上来,撕扯她的衣服,把最脏最恶心的东西泼给她,让她以最难堪的样子暴露在人前。任何能够让他们活不下去的事情,看客永远不嫌麻烦。
她哆哆缩缩地躲回家里,看着满屋子的画布。那些她和父亲曾经爱不释手,引以为傲的东西。如今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厉鬼,扭曲得可怕。
它们从画布里钻出来,从绘本里钻出来,从素描纸,水粉纸,水彩纸,油画纸,宣纸里钻出来,从电脑,平板里钻出来……
许鸢看着看着,大脑放空,陡然晕了过去。
她醒来以后,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整整三天。等到人群散去,等到陶海逸处理完所有的事情,一把撞开她的房间。
她向来不知道陶海逸会这么凶。他把她揪起来,勒令她去洗澡,勒令她吃饭,勒令她睡觉。
也不知道这个弟弟为了这件事情多久没有合眼,但是她呆呆地像个木偶,不吃也不动。他只能把她抱上床,轻声安慰她。
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她靠在陶海逸的怀里,木木地过了一夜。就是那一夜过后,她再也画不了画。看见画布泛恶心,拿起画笔脑子就一片空白。
她很害怕,害怕会像父亲一样,成为人人唾弃的人。她很害怕正视这一段经历。
所谓的亲戚在他们最无助的时候瓜分了他们的财产,将他们赶出了生活多年的房子。许鸢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让自己喘不过气的小洋楼,反而松了一口气。
“海逸,没有人会怜悯我们,知道吗?”她那时仿佛悟出了一个真谛,“以后遇到任何事情,我会把你放在第一位。你也会这样对待姐姐,是不是?”
陶海逸已经比她高了,她这样说,好像小孩子教导长辈。陶海逸揉了揉她的头发,淡淡一笑:“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他们背起行囊,离开了这座城市,将往事抛在脑后。许鸢不想再画画了,但是她什么都不会,身材又娇小,不得不去做最普通的活。
端茶倒水擦桌子发传单,洗衣做饭接私活。也这么半死不活地过了一段时间,直到陶海逸上了重点大学。在陶海逸的鼓励下,她慢慢开始画画。然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成绩平平。
也就这样混日子。
她不喜欢跟外人接触,改头换面,就是希望被人忘记。她只是想着脱离父母的名声,在这个城市好好活下去而已。
顾川一下又一下敲击桌面,过了几分钟,终于停下来。“你没有想过把失去的夺回来吗?比如属于你们的遗产,老房子,还有求证你父亲的清白?”
许鸢握着咖啡杯的手在发抖,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我曾听过这样一句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很多人喜欢报复,沉迷在过去的事情里不能自拔。其实真的讨厌它,只会想着摆脱与它的关系。
“于我而言,最想要的不是看到仇人哭,而是怎样不让那件事再伤害自己。父母的错误加在孩子身上,他们的想法是错误的,但我不能企图改变他们垃圾的思想,只有离得远远的。我希望他们夺走房子,甚至把那些画全部砸烂,把所有有关过往的东西弄得稀碎。都可以。我没什么想要抱怨的。
“离开那里的时候,我觉得一身轻松。以后遇到了什么事情,哪怕是不好的,我都会站在弟弟这边。因为我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再重演了。”
很多人喜欢复仇,想要把敌人踩在脚下狠狠羞辱。那一刻他觉得快活。许鸢没有那么大的心。因为她更害怕父亲的事情是真的。既然伤口已经结痂了,何必再扒开,让它再流血化脓折磨自己?
顾川不说话。
他突然理解为什么许鸢会放弃自己而选择救陶海逸。她受过的伤害会变成利刺,倒竖起来保护她和她在乎的人。那时候的她,当然更在乎陶海逸。
顾川默了半日,终于吐出一句:“你在逃避。”得罪他以后,她每每想的都是不要再见他。而曾经的事情,她也是想着远远离开。
许鸢闷闷道:“我逃避还是不逃避,与你有什么关系?好了,秘密交换完了,我要去找王克了。”
顾川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确实,与我没什么关系。”他起身,抢在许鸢面前走出去。“回医院的话,我送你吧。”
有免费司机,许鸢当然不会拒绝。她跟上顾川,欣然道:“好。”
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过王克了。也不知道此刻他是被拴着还是又跑出来闹事。顾川这边跟领导交代了一下,便要送许鸢过去。许鸢看着漂亮的小洋楼越来越远,莫名有些怀念。
说到底她还是喜欢清净的,受不了医院那个变态的氛围。回去匆匆打卡,许鸢跑到310室,发现这间病房的防护措施又重了几道。
太可怕了。
许鸢从门外往里瞟了眼,王克好端端躺在床上看书。他手上戴着一个银色镣铐,细长又结实的链子一端扣在床上,桎锢他的活动。
确定他不能动弹,许鸢才放心地打开门走进去。顾川跟在她身后,算作保驾护航。
听到响动,王克慢慢抬起头。他没有想到进来的是两个人,眉头微微一蹙。
“怎么,一个人对付不了我,找了一个人格分裂的做帮手?你还是省省心吧,说不定用不着我动手,他就先把你杀了。”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许鸢白了他一眼,走过去,挑衅似的握住铁链,放在掌心仔细瞧。
“来医院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事情。据说你有一个很贤惠的妻子,你们很恩爱。但是你言谈之间对女人厌恶得很,所以我想,所谓的恩爱只是表面现象吧。哪有人会很爱自己的妻子,却把她杀了,而且对女人如此厌恶呢?”
许鸢凑近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居高临下。“你有秘密,瞒着我们。”
王克的表情变了又变:“白痴。”他突然一把掐住许鸢细弱的脖子,恶狠狠道:“现在我就要拧断你的脖子。”
顾川当即取出一把匕首抵住王克的咽喉:“你若伤她一分,我让你加倍还来。”一抵一掐间,房间的温度陡然降到冰点。许鸢感觉掐着他脖子的手慢慢放松了,连忙挣脱他,后退两步不停咳嗽。
“你……你为什么会讨厌女人?是你的妻子不好吗?”好好的女孩子嫁给他,居然枉死他手。她恨不能现在就送他入狱,而不是在这里想方设法治疗他。
王克没抓住许鸢,听她这么问,情绪立刻激动起来:“你懂什么!左拉是世上最好的女人!你们不要妄图污蔑她!”
“……”许鸢以为他真的会谩骂,没想到言辞间充满维护。“既然好,为什么要杀她?你知不知道投她的父母把她养大多不容易!她这样年轻,她根本不想死!”
王克的情绪更加激动,铁链因为他的暴躁而发出刺耳的声音:“不,她该死……她该死……不,她最好……她最好……”
他反反复复交替这样的碎碎念,仿佛进入了一种着魔的状态。许鸢不明所以,与顾川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她朝他眼神示意。
顾川一脸茫然:“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