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到处都在打仗,有人搭台唱戏是多难得的事儿啊!我赶紧站起来,背篓和柴刀都忘了拿,跟着就去了。咱们那个后山里荒山老林的,平时我都不敢走,但是那天跟着他们,好像哪里都是平路似的,到了戏台那儿,嚯,场面可大了!桌子,椅子,茶点瓜果,啥都有。那戏台子,两层的小楼,我还真不知道这山里还有那么大的地方可以搭台子!
我到的时候,戏已经开场了,具体的内容时隔太久,记不清了,只记得花旦说姓连的不识好歹,要流放他……”
宏远法师该是年纪大了,锁着眉努力想细节,跟明珏一起送茶进来的大和尚见状,嗨了一声,道:
“师父您真是年纪大了!什么流放他!那戏文说的是唐代武则天时候的事!您说的那花旦是太平公主,那场戏是太平公主跟她的心腹崔湜密谋铲除异己。”
大和尚一开口,众人立刻将眸光投向他,各种神采里大同小异的都是震惊。
“你也听过?!”
“听过!师兄弟们都听过!早几年去山里提水的路上天天听,听得耳朵都长茧了!”
终于有个明白人了!
贺岐山振奋精神,问道:
“这位师傅可否详细说说?”
大和尚这会儿端起架子来了,先道了声“阿弥陀佛”,而后才慢条斯理道:
“戏文的内容,我们听的都不大明白。也就是前几年吧,有个来往生殿祭拜先人的女大学生听懂了,她告诉我说,戏文唱的是唐代一位叫连贤光的官员,家境贫寒,苦读十几年才考上探花,不肯成为太平公主的面首,所以遭到太平公主和幕僚的报复。
面首你们知道吧?就是…”
话到这里,宏远法师用力的咳嗽了两声,提醒徒弟注意言辞。
大和尚梗了梗脖子,继续道:
“当时南方联系发生自然灾害,山洪水灾不断,太平公主和幕僚便向武则天谏言,说连贤光本就是南方考上来的官,心系百姓和国家社稷,不如就遣他做巡察使,替朝廷到南方灾区去赈灾。
听说要以巡察使的身份荣归故里,连贤光叩谢皇恩,领了旨兴高采烈的带着全家一起南下。刚开始确实是赈灾安民没错,但是等他到这儿一段时间之后,情况就变了。”
贺岐山闻言,眉头一蹙,问道:
“到这儿?你确定是这里吗?”
“对,那个女大学生也很疑惑,她说戏文里确实是洲南,但是那个时候好像还叫洲南道。连贤光到这里的时候是初夏,还算是风平浪静,但是你们也知道的,南方盛夏多暴雨和台风,这个是地理和气候原因。
武则天迷信风水鬼神之说,太平公主的男……咳,面首里有精通风水占卜者,说这是因为洲南这便的龙脉风水不好,到夏末秋初兴风作浪,所以灾祸不断。
这件事在民间越传越玄乎,最后传到武则天耳朵里就变成了洲南的龙脉大凶,若放任不管,有朝一日会威胁武周统治。武帝最怕的就是失去这个处心积虑谋来的龙椅,召集大师连夜想办法。最后还是太平公主府的大师向浑天监谏言,说洲南只有这一条龙脉,不能斩,斩了,南海岸怕是永远发展不起来了,长久下去会成为隐患,所以唯有布阵将龙束缚住,又用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说法,总之武帝信了,说就这么办!”
大和尚一口气说了很多话,口干舌燥,明珏赶紧给他倒了杯茶,眼巴巴的问:
“师父,能把龙束缚住的阵,是什么阵啊?”
没有哪个孩童对传说里的精怪不感兴趣的,小和尚也一样。
可是这个答案,他师父显然给不出来,贺岐山于是接话道:
“就叫缚龙阵。根据五行八卦、星辰排列、山势向背,缚龙阵也有诸多细节变化,从大致上分类,目前载有谱系的有一千四百四十种。但无论如何变化,其目的都是在保证龙脉气运留存的基础上,将其显化为自己所用。所以,太平公主的术士倒真是懂一些学问的,洲南的龙脉确实是大凶的逆龙,若是驯化了,再加以缚龙阵,也确实可以将这条龙脉的气运用以辅佐帝运。”
贺岐山说完,顿了顿,再看众人迷茫的眼神,暗叹了口气,补充道:
“说人话就是:龙脉资源是朝廷的财产,好的龙脉必须由国家统一规划运用,坏的龙脉也应该不惜一切代价调教好了,上缴给朝廷。明白了吗?”
这一次,众人明显听懂了,宏远法师甚至竖起大拇指,由衷赞美道:
“同僚觉悟甚高,属实是大智慧!”
贺岐山道了声过奖,又自嘲道:
“但是觉悟高没有用啊!一千四百四十种,估计把武则天叫出来问,她都未必知道洲南这龙脉用的是哪一种!”
茶案边又陷入了沉寂,半晌,宏远大师开口道:
“或许……同僚听过‘活人棺’?”
许是气氛到位了,宏远法师也不再藏着掖着,吞吞吐吐,趁这机会索性把这辈子遇到的怪力乱神之事通通倾诉干净,这些事情但凡换个场合,都会被戳着脊梁骨说犯了嗔戒,半辈子方丈主持晚节不保。
贺岐山摇摇头,答道:
“活人墓倒是有所耳闻,古时候物资相对匮乏,一些条件不好的家庭口粮不够,就将年迈的老人送进山里凿好的墓穴里,每天送一次饭,送一顿饭,就封一块砖,等墓穴全部被封起来,就成了活人的墓。不过这种墓好像多在内陆,沿海也有?”
“也是有的,不过形制不太一样,跟我说的这个也不一样。”老和尚喝了口茶,眯着眼又陷入了回忆里:
“说回我在山里打柴听了戏这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听着听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师兄弟们都出来找我了,问我怎么出来拾柴都能睡着,还睡了一天。我看了看周围,发现自己还在树底下,背篓啊,柴刀啊,都在身边,哪里有什么戏台子和花旦小生。我赶紧拿了东西跟师兄弟们一起回来,接着师兄的灯笼,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在一人高的地方,我隐约看到了一张闭着眼的脸。
后来,战火跨过高山,烧到了山脚下。敌人的军队占领了寺庙,把禅房用作军官休息的房间。有天晚上,士兵说听见了唱戏的声音,要去把戏班叫来找解闷。我师傅就跟他们说,这附近没有什么戏班,听到的是风吹过山间石缝的声音。他们不信,提了灯笼去山里找,刚进山,山路上就起了大雾,第一批上山的人没有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又派了第二批人上山,还是有去无回。到了中午,军官等不住了,拿着武器逼我师傅带师兄弟们也去山里找,我师傅没办法,硬着头皮走到山门口的时候,前一晚上山的人回来了。
我记得师傅说,那人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的,四肢僵硬,身子歪斜着,一扭一扭的靠近,跟那军官叽叽咕咕的说了些外国话就死了,军官也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生气,执意上山,不多久就回来了,当天晚上便离开了伏龙寺,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听那天跟我师父一起上山的师兄说,他们在山上确实找到了戏台,两层楼高,很大,听他的描述跟我看到过的一模一样,但他说那戏台是纸糊的。前一夜上山的士兵全都衣冠不整的倒在地上,早已断了气,但诡异的是,他们神态安详,有一些嘴角还带着笑,身边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真人大小的纸人,跟祭祀的时候烧给先人的一样。”
柔佳与贺岐山皆是一愣,这番话怎么这样熟悉?卓爱琳在谈到三年前的重阳节的时候,似乎也做了一样的描述。这样一来不就对上了吗?
明珏的师傅虽然也听得津津有味,但纸人显然还不足以满足他对惊悚八卦的期待,催促道:
“师父,说活人棺,您这又扯远了。”
老和尚啧了一声,白了弟子一眼,辩驳道:
“我这不刚要说嘛!总要把故事背景说清楚是不是?
这活人棺啊,是在那群官兵下山之后的事了。我师父和太师父们合计着说,虽然山上死的都是敌人,但也是生命,而且死的那么蹊跷,还是要让他们入土为安,就当行善积德了。于是又上山去找,可是把能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也再没有看见戏台和士兵的尸体。
师兄们觉得蹊跷,但那么多人就这么晾在山上,想想太膈应,就问山下的屠户借了两条大狗,跟着狗和屠户一起进山,又转悠了大半天,将近正午的时候,狗突然不走了,夹着尾巴躲在屠户身后呜呜叫,那屠户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蛮横,一身戾气,礼佛但不信鬼神之说,当下提了手中的斧子便往路中间的一棵千年古树走去,一斧子坎在树皮上,树竟然流出了红色的汁液,像是血。
紧接着,晴空里忽然没有缘由的劈下一道惊雷,正在那树顶上,将树从上到下劈了个通透,树干里竟然有一副人的皮囊,皮包着骨头,几乎跟树长在一起。那屠户一看,丢掉手里的斧子跪下来向着树磕了好几个响头,回到寺里之后跟我师兄们说,他家世代在这山脚下养畜杀猪,小时候听太爷爷说过山脚下村落的来历,说因为经常发生水害风灾,生存条件恶劣,这里历朝历代都是流放之地,后来朝廷说是因为这座山风水不好,就在这里用‘活人棺’布了局,说若是风水局成了,能保春秋万代平安富足。
这种风水局非常讲究,先要在阵眼上选一棵百年老树,在树干上挖出刚好有能放进一个人的树洞,再挑一个合适的活人,斋戒沐浴,诵经净心,再选一个良辰吉日,将这个人以婴儿的姿态送进树洞里,树洞用草木灰和泥土封上,只留一个每日送食物的洞口,人就在里面不能出来了。
树林里肯定是有蚊虫蛇鼠的,人在树里被虫子啃咬,破皮流血,混合着每天吃的东西、排泄的污秽,这些都成了树的养分。说来也奇怪,这种被选做活棺材的树生命力总是非常顽强,不仅能自己愈合伤口,甚至还能从树洞里长出新的植物。随着树干上的伤口愈合,给里面的人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慢慢的,里面的人就不吃东西了,直到树干愈合,里面的人再没有动静,‘活人棺’就成了。
因为人是活着埋进去的,古人觉得到最后树会和人长在一起,树就有了人的思维;而百年千年的古树早已根深蒂固的扎根在山里,就像扎根进了龙的皮肤里,所以也可以操控和感化龙脉。待到活人棺成,便在附近立碑建庙,让受他荫蔽的后人世代祭拜,感念先祖庇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