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路的小和尚年纪不大,但很有礼貌也很健谈,看得出来进这寺庙有一段时日了,路过的一景一物都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伏龙寺在山下是座小庙,真正进了山门之后,却别有一番洞天,回廊莲池,钟鼓双楼,各宝殿沿着中轴线一路向内排开,石灯石塔穿插排列,引者来访宾客往庙宇深处去。
贺岐山和柔佳跟着小和尚一路到了客堂,茶室的门窗都开着,榻榻米茶案上如小和尚所说,已经放了茶点果子,红泥小炉烧着,榄核碳在火苗舔舐下噼啪作响。
客堂已经是后院的范围了,游客不能至,所以格外静谧。山风徐徐,吹动后山树木哗哗作响,风里夹杂着好闻的香火烛腊气息,隐约有诵经声传来,柔佳扒着窗檐枕在手臂上听,放松的舒出一口长气:
“好像住在寺庙里也不错。”
贺岐山听了,轻笑出声:
“这是客人才有的待遇,你要真出家当尼姑,修行可没那么舒服。对吧,小师傅?”
正在燃香的小和尚听见贺岐山问,笑着摇了摇头:
“我常听师傅与想要出世为僧的施主说,修行不一定要在寺庙里,修行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修心没有不辛苦的,但世间万般安排皆为缘,缘分到了,辛苦便也不苦了。”
贺岐山只觉得这小和尚有趣,便又问:
“那你呢?看你年纪不大,你觉得当和尚苦不苦?”
小和尚又摇了摇头:
“辛苦,也不辛苦。要说辛苦,我觉得你们更辛苦。”
“怎么说?”
“太师傅说,修行在尘世外不辛苦,同僚你们修行于尘世里,时时刻刻都要在七情六欲里保有本心,这样的修行吃得大辛苦,也能修的大作为。”
柔佳听得云里雾里,平日里她觉得自己听不懂江镜月的话,是“智商不够”,但此刻坐在蒲团上,她觉得之前的说法不严谨了,听不懂不止是智商不够,该是“修为”也不够,但好在她也不是非要听个明白,抓了个关键词,问道:
“小师傅从刚才起便称我们为同僚?为何是……同僚呢?”
这个称呼本没有什么特别的,但从小和尚口里说出来,就似乎有些不同的意思了:在古代,人们把同朝为官或者在同一个官署部门一起做官的人称为同僚。
柔佳不禁联想到江镜月常常挂在嘴边的话:九幽之境沿用的是古时制度,天圆地方事务所是替九幽诸司处理阳间事务的机构,所以很多事情不能用现在的逻辑去做,要效仿古制。
莫非这寺院也跟事务所一样,在处理相同的事务?
或许是相处久了,小和尚年纪本就不大,出家人的姿态没法儿总端着,这会儿相熟了,便也放松下来:
“师傅说,出家人不可杀生,所以你们负责杀,我们负责超度,当然是同僚啦!”
按这么说,那还真是分工明确,配合默契!
柔佳还没来得及感叹,便听得客堂门口传来一声沙哑的咳嗽声,继而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明珏,不可在同僚面前胡言乱语。”
小和尚一个激灵,从蒲团上弹起来,向着门恭敬行礼,唤了声太师傅。
老和尚也并不是真想于徒孙计较,看向同样起身相迎的贺岐山和柔佳,歉意道:
“小徒口无遮拦,多有冒犯,还请二位同僚见谅。”
“没有没有,宏远法师谦虚了。小师傅年纪虽轻,但悟性很高,方才领教一二,受益匪浅。”
听客人夸自己的弟子,老和尚神采中多了几分得意,连声道过誉了,才又说:
“二位要查阅的东西已经准备好,若是方便的话,不如随老衲一同前去,想了解什么,咱们路上边走便说。”
贺岐山和柔佳应了声好,又道有劳,这便同宏远法师一同离开客堂,边行边听他絮絮叨叨的介绍沿途建筑,融合着寺庙的日常工作,柔佳听着只觉得不像是介绍,反而有些工作汇报的意思。
供奉牌位的往生殿在西侧偏殿,从大雄宝殿和天王殿中间的校场横穿而过,回廊隔开的别院便是。这里没有什么游客,来到这扇门前的信善神色大多严肃凝重,气氛也肃穆了几分。
“这里就是往生殿了。目前我寺供奉有牌位一万六千七百余位,其中无主者四千三百余位,去年财政司调拨的德报福禄170斛已尽数分配到位,多的部分纳入寺内统筹,以备小赦,各种用度寺里都有记录。”
宏远法师话到这里,柔佳更听出些端倪了,敢情老和尚以为他们不仅仅是来调查案子,顺带还来暗访财报的!
说话间,一行人绕过往生殿,进了殿后的一处小院,院子正中立着一尊小亭,格局方正,三面做墙,上覆双坡顶,造型古朴别致。
在传统寺庙里,这样的造型多见于井,古人相信,有水的地方就有龙,龙王保佑,水井就不会干涸。可是眼前这个井亭正中却没有井,反而用砖石砌了个方形石台,上面放置着一尊年代久远的石碑,石碑前的台案上有火烛供奉的痕迹。
看着那亭子,贺岐山停下了脚步:
“这处水亭是废弃了吗?为何用于供奉石碑?”
宏远法师闻言,沙哑的嗓音笑起来:
“施主有所不知,这不是水亭,是伏龙庙的旧址。”
贺岐山和柔佳皆是一愣:
“伏龙庙的旧址?这么小吗?!”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这确是最早的伏龙庙。坊间皆传,伏龙庙始建于宋,但宋代修建的已是大雄宝殿和诸位现在看到的寺庙主体。上世纪五十年代,洲南发生了百年难得一遇的山体滑坡,这块石碑连同着这处亭子的底座被山洪冲刷出来,后经文物部门坚定,这块石碑上所记载的文字与亭子的年代一致,均为盛唐时期文物。根据石碑上记载的文字,伏龙庙时为纪念以血肉之躯教化南岸恶龙的洲南道巡察使而建,始建于唐长安三年。”
柔佳闻言,迅速拿出手机来查:
“唐长安三年……公元703年,是武则天称帝的最后两年!武周的洲南道巡察使!”
说着,她又看向宏远法师:
“这位巡察使是不是叫连贤光?”
“这就不知道了,石碑上未曾记载姓名,只知道这座庙原名叫缚龙庙,绞丝旁的那个缚。”话到这里,老和尚却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又道:
“不过你们要找的那几尊无主牌位,倒有一位是你说的名字,连贤光。”
听说要找的牌位就在五米外的禅房里,众人紧了几步往前去,禅房门推开,柔佳一眼便看见了长明灯正中间坐着的两尊牌位,一尊刻着温晓娜的名字,另一尊赫然是连贤光,竖刻的忌日写着:万岁通天二年九月初九。
大脑“嗡”的一声,柔佳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她听见贺岐山焦急的喊她,但很快便什么也听不见了,短暂的沉寂之后,她的耳朵里又响起了戏院锣鼓声,男子穿着浅红的袍子,在戏台上用清亮的嗓音唱着:
“我本是武皇钦点探花郎,仿圣贤秉忠心扶保朝堂。未曾想公主府图我皮相,要霸我入府中做宠承欢。我不甘堕落此肮脏勾当,崔湜便设计遣我至南疆。我以为此行巡灾抚民安,却入那活棺材里,身死他乡……”
唱腔突然停住,取而代之的是贺岐山略带诧异的呼唤:
“柔佳!柔佳!你……中什么邪了?”
眼前的戏台和男子都消失了,柔佳的视线里出现了贺岐山与一众和尚目瞪口呆的神情,而她自己却摆着个奇怪的姿势,好像在……唱戏!
见她似乎回过神来了,贺岐山松了口气,也有心思调侃她了:
“没想到你还有这个技能?戏唱的不错。”
天呐,她刚才居然真的在唱戏!这一波社死可以说是死到友军阵营了!柔佳的脸霎时间烧到了耳朵根,恨不得冲到外面把那亭子里的石案掀了,自己钻进井里去了却此生!
好在贺岐山并没有打算接着调侃她,刚才她的行为就是大写加粗的“鬼上身”,而此刻,他们还身在伏龙庙的地界里,在以“诸邪退散”号称的寺庙里发生这种事,宏远法师和众和尚们的神色相当不好看。
却说明珏是个有眼力劲的孩子,见气氛一时尴尬到凝固,便说看柔佳受了惊吓,不如回客堂去休息,也好让斋房送些安神的汤药来,众人赶紧附和,对贺岐山提出的要把牌位打包带走的事,也没人提出异议——发生了刚才那一幕,众和尚巴不得有人赶紧把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带走,有多远带多远!
虽说鬼上身的柔佳只唱了短短一段戏文,但还是能提炼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回到客堂,众人在茶案前的蒲团上坐下,明珏取了安神的茶汤来,为大家分了盏,各自饮用了些,便听宏远法师若有所思问道:
“刚才小友唱的那段……让老衲想起了些陈年旧事,不知……当说不当说。有些荒诞,同僚若是不信,便当作民间传说随便听听罢。
当时我还是个小沙弥,师傅让我到山里去砍柴。我还记得那也是个秋天的早餐,山里雾气很重,但是后山只有一条路,顺着那路往前走,尽头是个临崖的圆形石台,到那里回头就是,怎样走都不会迷路。可是那天,我走了很久,也不见石台,倒是雾气越来越浓,我觉得很累,就在原地坐下想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就眼皮发沉,迷迷糊糊的,看到有人提着灯笼从我面前走过,有个小男孩,跟我当时年纪差不多,跑过来问我:‘连大人的戏班搭台唱戏,你不去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