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索都串起来了!
时任右御史台中丞的连贤平因为拒绝成为太平公主的面首而遭到报复,假意遣他往南海岸巡视赈灾,实则打定主意要将他埋入深山古树,做成活人棺,以镇洲南的逆龙。
活人棺落,缚龙阵成,皇帝还算遵守道义,为他立庙刻碑,以昭告后世感恩拜祭。但在建成后,由唐至宋的百年时光里,不知是天灾还是人祸,旧庙不复存在,宋人在原址上建了新庙,改名“伏龙庙”,供奉的也不再是为民捐躯的连贤光,改奉佛祖罗汉,与普通寺庙无异。
连贤光大概是直到自己被后世遗忘,心有不甘,抓住一切机会,四处申冤诉苦,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些,因为他心底里仍是个牵挂百姓的好官,看着伏龙庙香火鼎盛,银瓶口山下街市升平,虽心中有怨,但仍不舍毁这太平之世。而这大概也就是杜晚洲不让江镜月出手的原因——连贤光于唐于民皆有功,后世积怨尚有周旋化解的余地,大可不必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想明白这一点,贺岐山当即决定不再耽搁,向众师傅道了谢,这便领着柔佳辞别伏龙庙,下山回市区去。到了山下,两人可以说是又饿又困,回公司的路上顺路在小餐馆吃了饭,而后便各自回办公室睡了个午觉。
柔佳的午休时间很短,醒来之后在沙发上躺着,将早上听来的诸多线索都过了一遍,但无论怎样想,这些线索都像是零散的铁环,在她不大的脑子里滚来滚去,始终串不到一起。
午休时间一过,她便一个轱辘翻下沙发,往贺岐山的办公室去。
办公室门没有关,她在门口观望了一眼,便见贺岐山正在窗边长桌旁立着,聚精会神的不知在捣鼓什么。
像是感觉到门口有人,贺岐山回过头,四目相对,他倒也不觉得意外,笑了笑,道:
“有事儿过来说吧。”
柔佳应了声好,走近前了才看清贺岐山捣鼓的却是一桌乐高积木,也不知他捣鼓了多久,但已经能看出街道的雏形——他在搭建的竟是国贸天街及后方银瓶口的微缩景,南岸山脉的走向与她之前查过的卫星地图几乎一致。
一时看的出神,直到贺岐山“百忙之中”抽空问她有什么是,她才如梦初醒脱口而出:
“国贸天街的这道题我还有些不太明白的地方,能给我讲讲吗?”
听她说要问这个,贺岐山于是放下了手里的积木颗粒,很有成就感的俯视着自己的杰作,道:
“你说。”
得到应允,柔佳于是走到桌子旁立着的白板上,用记号笔画了个圈:
“你看啊,假设说这个圈是武周时的事情,咱们算是梳理清楚了,对吧?然后通过杜总领透露的信息,我们也可以确定连贤光就是国贸天街诡异事件的根源。但是……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洲南那么大,人那么多,为什么连贤光只选择了国贸天街,等到它落成的那一年才出来搞事情?不是说冤有头债有主吗?他有怨有仇,该找当年暗算他的人去报,为什么要影响国贸天街的生意,还要纠缠温晓娜呢?”
她一连问了好多个为什么,贺岐山一时不知从何解起,想了想,认真道:
“我若是跟你说,这一切始于误会,成于巧合,会好理解一些吗?”
柔佳茫然的摇了摇头。
贺岐山又想了想,眸光落到乐高沙盘上,即刻有了主意:
“你知道风水学中说的‘前有照,后有靠’是什么意思吗?”
这一次,柔佳点了点头,她也是上次跟贺岐山一起去了国贸天,回来之后临时补的课。
古人认为“山主人丁,水主财”,房子前面有水流源源不断,就象征着“财源滚滚”,而山,即为靠山,有稳靠的寓意,能为身体健康,事业前程提供保障。
在成书于春秋战国的《金锁玉关》中就曾有这样一句记载:“宅后青山数丈高,前面池塘起彼涛”,这就是俗话所说的“前有照,后有靠”的起源,也成为后世涉及风水选址的基础理论之一,不仅适用于阳宅,也适用于阴宅。
“知道就好,你过来看。”
柔佳听话的回到沙盘桌旁边,听贺岐山指着沙盘道:
“你看,国贸天街就是一个很具象的‘前有照后有靠’格局——水镜为‘照’,南岸山脉为‘靠’。但是有一个跟阳宅不一样的地方,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作为‘靠’的山是一条逆龙脉,且山里有墓,可能还不止一个。于是,居于两者之间的这一片,就成了连氏大墓的‘明堂’……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吗?”
在堪舆学中,“明堂”是墓前藏风聚水之处,到了秦朝之后,“明堂”一词被重新定义为“墓前的祭台”及“祭祀时的拜台”,《后汉书·独行传》曰:“其明堂之奠,干饭寒水,饮食之物,勿有所下。”
国贸天街建于“明堂”之上,理当行祭祀之事。
“三年前的重阳节,游客盛装登高,效仿古人祈福,连贤光大概以为是重启了祭祀,这才设了戏台。寂寞了几百年,我猜他大概是想与民同乐,却忘了自己早已是个有些修为的无宿鬼魂,才演了一出诡异闹剧。”
听贺岐山这样说,柔佳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眉宇间染上了些同情神色:
“好可怜……连贤光说起来也算是个为民捐躯的好官,竟落到这般境地,我听着都不甘心……那,这件事要怎么办呢?如果伏龙庙里的记载是真的,那后天,也就是重阳节,就是他的忌日了,我们……不用做点什么吗?”
柔佳想,如果真的不能以事务所的名义做点什么,她自己想去庙里上柱香,表达一番对先贤的感激敬佩之情。
“不用啊,事情已经解决了。”贺岐山话中带笑,指了指乐高沙盘上国贸天街的三座主楼,道:
“事已至此,顺势而为。你看那三栋高楼,像什么?”
柔佳看向沙盘,之间国贸天街的三栋行政大楼正立在银瓶口前方,主楼最高,左侧副楼只到主楼三分二处,右侧副楼更矮些,只有主楼的一半,三栋楼楼顶的部分贺岐山用了红色积木,看起来就像…
“香!像三栋祈福香!”
柔佳脱口而出。
这是她的第一直觉,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她断不敢这样心直口快的说出来,但在事务所里,这样的联想不会被任何人嘲笑。
贺岐山笑着点了点头:
“对。我刚才已经跟杜晚洲聊过了,现在马上着手准备,48小时后,国贸天街的三栋主楼楼顶外侧将完成LED灯幕铺设,以红色灯光模拟火焰,以后每月初一十五,传统时节,均通宵亮灯,拜山,敬祖。”
“这样…就行了吗?”问完,柔佳直觉不妥,又解释了一句:
“我的意思是,48小时内完成高空灯幕安装,让国贸天街代表全城百姓敬山祭祖,可谓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这比西城中心‘挽弓射星’的布局还要震撼!但…连贤光千年的怨怒,如此便可平息了吗?
而且之前你也说过,国贸天街拜最初的阴宅规划所赐,三年来积累了大量的阴气,整个磁场向负无穷大倾斜,几乎没有一点生机。”
“对。而且经过我们这几天的调查,我还要再补充一点:国贸天街格局特殊,注定是一处阴阳交汇之地,就像是一道墓门。三柱高香点燃之后,这扇墓门将彻底打开。”
柔佳仿佛看见了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在寂静的墓道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吱呀声,而后,门后探出个没有五官的妇人来,歪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她。
一个战栗,柔佳怯怯问道:
“那……要怎么处理这扇门?”
“为什么要处理?”
“啊?”
震惊中,柔佳看着贺岐山离开桌子,走到了白板前,寥寥几笔,将国贸天街购物中心的楼层分布图勾勒出来:
“负二层现在已经不对外开放的溜冰场,将改建成一条洲南文化街,全街做古风装饰,招募特色餐饮、手工艺、传统服装商家入驻,力求一比一还原大唐盛世。中间面积最大的部分,搭建画舫戏台,观众席配备实木方桌、长条凳,可以承接各种商业或者公益演出,没有演出的时候,供顾客休息娱乐。”
“搭建戏台?莫非你是想满足连贤平与民同乐的心愿?”
贺岐山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
“上天有好生之德,既然允许它存在,那便是合理的。调风理气,平衡阴阳,顺应四时法则,我们把桥搭好了,若国贸天街真有日进斗金的名,自然能让倾斜的磁场平衡,所以,尽人事了,剩下的就听天命吧。”
这样一番话,柔佳是需要一些时间消化的,见她看着沙盘似是出神,贺岐山便也不打扰她,许久,才听她嗫嚅道:
“刚才你说……连氏大墓?山里像连贤光一样的活人棺不止一具?”
却是这个问题!贺岐山也不打算瞒她,肯定道:
“对。我仔细看了带回来的牌位,上面刻着的祭日都在连贤光的祭日前后,不超过一周。而这些牌位又都出现在一起,有些甚至连木纹都连得上。所以我猜测,连贤光的墓穴只是阵眼,他的父、兄、子三族该是尽数被害,或同为阵眼,或埋骨祭阵。”
说到牌位,柔佳猛地一个战栗,抬眼看向贺岐山,又问:
“那……温晓娜呢?”
“她的牌位很新。我猜测该是三年前临时刻的。当时她误打误撞闯进戏院,被连贤光看中,要娶为新妇,但是他没有强抢,而是给了温晓娜时间。所以才出现了这么一个祭日在三年后重阳——也就是后天的活人牌位。”
“我们要如何救她呢?我之前查过了,从这边出发,到她家,开车4个小时,如果现在太赶,可以明天早上出发……”
终于还是回到了这个问题。
贺岐山的眸光里染上了些许同情,沉声道:
“我们不去,哪儿都不去。我们救不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