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柔佳给自己在事务所的实习工作写一个评价,大概言简意赅就是八个字:
闲时闲死,忙时忙死。
没事情做的时候,她能在江镜月办公室里看书看一天,真要忙起来,恨不得打包行李直接住进事务所里——比如现在。
柔佳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地毯上,除了脖子有些僵硬,倒不觉得哪里不舒服。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几点睡过去的,手边的便携笔记本电脑已经自动休眠了,文档最后保存的时间是2点35分,这大概就是她睡着的时间吧。这边挣扎着准备爬起来,走廊上突然响起男人的脚步声,不多会儿就到了门口,下一刻,门开了。
“老江,你来了吗?”
是贺岐山的声音!柔佳赶紧坐起身来,从茶几后面冒出个脑袋:
“早。”
贺岐山全身一个激灵,定睛看那头发蓬乱,衣冠不整,嘴角还挂着口水印子的女人是柔佳,这才稍微平静了些,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胸口:
“吓死老子了,你……昨晚在这儿睡的?”
柔佳支支吾吾的揉了揉脸:
“好像……是吧……你不是让我查洲南的历史资料吗,但是网上资料太少了,我昨天就去了图书馆,借了点儿书,想着搬回家第二天早上再搬过来太麻烦,就直接拿过来了。”
借了点儿?书都快把茶几堆满了!
“到这儿的时候还不算晚,我就想说看几页,看着看着就不知道几点了……”
柔佳自问不是个喜欢看书的人,对文字也不太敏感,不然当年也不会选了理科。但是看野史又是另一说了。
偏偏她搬回来的都是县志、杂记、民间考一类的书,正对胃口!
“这一点还真是……跟你师傅当年一模一样啊。”
“我师傅也在办公室睡过?”
“嗯,她经常看卷宗看到天亮。她拿到第一笔工资之后,不是租房子住,而是在后面的卫生间加了个即热淋浴,也算是造福我们事务所了。”
直到现在,夏天的时候,贺岐山还蹭那套淋浴冲凉。
“我想……”
“去用吧,卫生间最后一间,自己把水拖干净。”
柔佳如蒙大赦的拿着自己的水杯溜出办公室去,待她离开,贺岐山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扫过茶几上堆着的书籍——厚纸卡蒙皮的封面,内里还是浆糊加线的老式装订,纸页边缘磨损泛黄,甚至还有些残缺。他随手拿了一本桌面上的书来看,却是一册洲南县志,其他堆着的也全都是这一类书。
封面翻开,竖排繁体的印刷极具年代感,第一页便印着:宣统辛亥重修。
目测这大概是柔佳能找到的关于洲南最早的记录了,再要找更古老的,大概只能是去博物馆了。
柔佳梳洗的速度很快,贺岐山还没看几页,她已经神清气爽的回到了茶几边,刚坐下,便听贺岐山问她:
“这些书,你看得懂?不费力吗?”
柔佳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坦诚道:
“还好,大概能看懂。我们要找的信息还是比较明确的,所以明显没关系,又看不懂的地方跳过就好了。”
话到这里,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将电脑边的旧书拿起来,哗哗翻到夹着便签条的一页,走到贺岐山身边,给他看:
“我昨天还真找到了点东西,这里。”
“卷六-與地略五-山。”
“嗯嗯嗯,是主要记载当年山脉走向的卷宗。后面还有一册川,但是我还没找到,你先看,我现再找找。”
贺岐山结果书应了声好,这便从她指的位置一字一句读出来——这是他看书的习惯,江镜月已经唠叨过他无数遍了。
“第七,都城东郊十里内有银瓶山,壁立千仞,而颈平缓,山腹有伏龙庙,始建于宋,具体年代不可寻。”
都城指的是洲南旧城区,旧城区以东五公里,那不就是现在新东城区中心所在的位置吗!
见他不读了,柔佳离开茶几来到他身边,又把书往后翻了一页:
“中间都是说山的土质和植物动物,不用看。再看……这里。”
贺岐山不应声,拿过书接着读:
“山势南北向,自东郊起,山势低缓,向北绵延百千里,目不可穷其源。第八,银瓶山前有矮丘,一曰三里,一曰七碾,均不过十余丈,坡缓地平,孩童放牛羊可至其顶。”
低声将这段话念了两遍,贺岐山坐直身子,找出茶几上一处空位,先把自己的手机放上去,又拿了两只小摆件一左一右的放着,而后端着下巴,眸光凝着手机陷入了沉思。
见他似乎有所领悟,柔佳便也抱着电脑凑过来,还没开口,便被他一把拽的更近,兴奋道:
“这就是我让你找资料的原因。你还记得我昨天在现场我说了什么吗?”
昨天他们在现场聊了很多,真要记得……那莫过于他跟杜晚洲电话里说的那一句。
“你说……国贸天街的格局不是给活人的,是一处阴宅。”
“对!而且这处阴宅还很有来头。我们先从西城中心那个商圈说起。他们的主楼,你有印象吗?”
“嗯,很特别,楼中间留了一个大洞。后面的街道和办公楼也都空出了中间的一道空隙,跟主楼的大洞一样宽,从背面那边的环城快线上看整齐,强迫症很喜欢!”
“这个设计是为了给龙脉让路。我昨天也查了资料,西城中心的建筑团队是从香港请来的,香港有很多老派风水师,非常讲究这个,难怪对国贸天街挡风水这件事极度反感,想出‘挽弓射星’的破局方式也不足为奇了!而他们避让的龙脉正是银瓶口。因为银瓶口这处龙脉极为特殊,是条逆龙。”
《阳二宅全书·龙说》云:“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
因山脉在形态上多方面与龙相似,故在中国古代传统堪舆学中,将山脉比喻做龙。在传统堪舆学中,“地理五诀“就是“觅龙、察砂、观水、点穴、立向“。龙,可以说是古人对地理脉络某种特殊形态的统称,由此演化出:土是龙的肉、石是龙的骨、草木是龙的毛发。
古人相信,只有看清楚龙是怎么来的,身后又是怎样的姿势,才能推测祸福吉凶,成语“来龙去脉“就源于此。
既然是因山而来,山脉有不同的走势,因此龙就有不同的“姿势”:地形起伏灵活多变,生机盎然的是“生龙”;地势呆板不灵动,没有生气的是“死龙”;体势服帖,姿态宛如怀抱宝物的是“顺龙”;不瞻前不顾后,高下不伦的是“逆龙”。
龙有生机、体态顺从者为吉;龙无生气,体态叛逆者为凶。
洲南这道龙脉,便是条大凶的“逆龙”,而这大约也是古庙名为“伏龙寺”的原因。
“逆龙结穴,无论作为阴宅还是阳宅,都不合适。非要在此建镇筑城,要么是被迫驻扎,要么是逃避战乱,不得不在此安身。”
柔佳听了,竖起大拇指由衷叹道:
“贺大哥智慧!我还真查到了!洲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当时被当作流放之地,被流放的官宦世家到此安身,沿着河流,从一处小村发展成城邦。”
“从县志上看,银瓶山原本该不是现在看到的这个样子,延伸向市区的地方,应该有一道石崖,左右两边的龙虎砂应该也都齐备,龙虽是逆行,但左右缠护都在,不至于大凶至此——至少到清末年间仍是在的。”
“这个我也查到了!”柔佳将一直抱着的电脑塞给贺岐山,揉了揉酸疼的手臂,道:
“洲南处于南海岸断裂带,根据地质成因,推断记载中的石崖应该是花岗岩,也符合记载中壁立千仞的描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洲南开设了第一个国资采石场,主要经营项目是花岗岩,很有可能在那个时候,石壁就作为可开采资源被采伐耗尽。至于两座小丘消失的时间就不好查了,可能也是那时候被开采了,也可能是城区扩建的时候被夷平了。”
“没关系,不用查那两处小丘了,不重要。”贺岐山将笔记本电脑放到桌上,看向柔佳,认真道:
“干得漂亮,丫头,老江如果不带你,要不你跟着我算了。”
“不要。”
拒绝的斩钉截铁,贺岐山承认自己有伤到,但他也不介怀,轻笑一声:
“行吧,你自己考虑。这次任务完成的不错,有时间给自己挑台电脑吧,轻薄点,好携带的。我买单,作为奖励。”
这个奖励也太豪横了!
柔佳倒也不客气,大声道了句“谢谢老板”!便听贺岐山又道:
“你再跟着你师傅学一段时间也不错。像这次的事,其实她起局一算便知,哪里需要你通宵查文献。话说回来,你师傅呢?都这个时间了,怎么还没来?”
“我师傅?去度假了呀,你不知道吗?”
“度假?”
“嗯!”柔佳说着,一蹦一跳的到了江镜月桌前,拿了张纸回到贺岐山跟前,递给他:
“我昨天回来的时候,这张纸就在桌上了。”
A4开的白纸上,赫然是一行娟秀的行楷:
“我休假了,勿念,重阳前回来。”
贺岐山太阳穴突跳,回想起昨天杜晚洲的那句话:
“你搞定天街,其他的交给我。”
沉默半晌,贺岐山哀嚎一声:
“我是说让她别急着回来,没说让她别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