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靠岸,柔佳站起身,轻车熟入的踏上栈道,神情淡漠的令本想调侃她的袁柊阳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好跟着她先进茅屋里去。
两人前脚进屋,屋外后脚便刮起风来,卷动旌旗猎猎作响。老树上的青鸦不安的鸣叫了几声,袁柊阳这便放下茶壶,往屋外去,再次进来的时候,蓑衣已被雨水打的透湿。
“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他说着,给柔佳斟满了清茶,又道:
“我劝你休息一会儿,等这阵雨过去再走不迟。”
柔佳却不答话,拿起手机点亮屏幕看了一眼,而后嗯了一声,全当回应。
她兴致不高,别说眼神不好,袁柊阳就算是瞎子都能感受的出来。
雨更大了,打的稻草棚劈啪作响,风呜呜的嘶吼着,卷动水波冲刷堤岸,力道之大,仿佛整间屋子都在颤抖。
见柔佳只喝了一口茶便不再动了,而是用指尖沾着水,在茶案上反复画着图案,袁柊阳默默站起身,到前台拿了笔墨纸砚来,不动声色的放在她跟前:
“用这个吧。”
柔佳一愣,醒过神来道了声谢,却也不再涂涂画画,而是拿起桌上的米糕,却又不吃,只是转眼看向窗外,出神良久,叹道:
“原来这里也会下雨…”
“嗯,偶尔下。通常下完雨之后,水下的环境都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原本风平浪静的水道,可能突然变得湍急汹涌,水底遍布漩涡暗流,凶险万分。总之是不适合行船了。”
柔佳闻言一愣,收回目光看向袁柊阳:
“要多久才能恢复平静?”
“不确定。有时一个时辰,有时一天,有一次,暴雨足足持续了三年。”
“三年?!”柔佳惊讶的瞪大了眼睛,看着袁柊阳再次确认道:“按你这么说,要是这场雨也下三年,我不就得在这待三年?!”
袁柊阳认真的点了点头,却换来了柔佳激烈的反对: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别说三年,我三个时辰都不能耽搁!”
袁柊阳闻言不免纳闷,蹙眉看她,不解问道:
“为何?”
他难道惹人厌烦到这个地步,便是风雨交加,眼前这女孩也不愿意与他。共处屋檐下待到雨停?
“师傅说,午时我必须走,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你师傅?不会是刚才在梦里拜的师傅吧?”
听他这样说,柔佳可不高兴了,眉眼一瞪:
“才不是!我师傅可厉害了!敢跟鬼神拍桌子,城隍见了她都得低头!”
她极为认真且骄傲的一番话,却换来袁柊阳不屑的哂笑:
“我不想同你争辩这样的人到底存不存在,我只问你,你师傅如何告诉你离开的时机?是不是在刚才的梦里?”
这一次,柔佳不答话了,于是便也等同于默认了。袁柊阳见状,没有缘由的叹了口气,又道:
“我该是同你说过吧,别相信任何人。我看你也累了,吃些东西休息一下,等雨停了再考虑怎么走吧。”
这番话听起来并无异常,但柔佳只觉得莫名别扭,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边回味着这次回来的种种情形,边将米糕送到嘴边,丝丝香甜气息猝不及防的钻进了她的鼻孔里,几乎是同时,她的脑海里出现了初次分别时袁柊阳的叮嘱:
“别吃任何有香气的东西…”
想到这里,拈着米糕的手顿在了唇边,还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眼前这个跟袁柊阳一模一样的男人已催促道:
“怎么了?你怎么不吃呀?不吃东西哪有体力呢!”
他越是催促,柔佳越不自在,而她也意识到自己越纠缠越危险,再多交涉都是徒劳,唯有赶紧脱身才是上策。
四肢比舌头快的,想到得走,她噌的一下站起来,诈尸一般把男人吓了一跳:
“你…要做什么?”
“我…我好像明白师傅的意思了,我想再试试。”
柔佳生怕男人知道自己已经识破了他的障眼法,胡乱扯了个理由转身便走,许是因为害怕,她步伐很快,几步到了门边,但当她看向雨夜,风雨交加的夜色里没有栈道也没有船,只有被风雨模糊了边界的水面,巨浪翻涌着卷向天际。
愣神的片刻,男子已经追了上来,只是他的手刚触碰到她的背,一道气浪突然炸裂开来,夹杂着灼人的热度,将二人震开老远,柔佳一个踉跄扑倒在湿滑的石子路上,她觉得头顶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不觉得疼,只是脑子突然嗡的一阵,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种昏迷体验很是奇特,并不是完全失去了意识,就像电脑按下了关屏键,只是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大脑却还运作着。
趁着这段“待机”时间,柔佳将几次经历好好捋了一遍:从一开始有人唤她,她觉得就像儿时场景重现,到想起六楼那个昏迷的小邻居,鬼影便发出了邻居的声音,再到最近一次,她跟江镜月提到了袁柊阳,鬼影甚至幻化出了袁柊阳的样子!
这个世界会读取她的意识!在幻化出她所想象的主角之后,后续剧情也会围绕着这个主角展开,而且剧情符合角色设定,十分合理!
所以,除非她能彻底停止思考,不然要逃离这里的难度太大了!
这边感叹着,伴随着“咚”的一声,湿漉漉的凉意突然将她包围起来,她能感觉到自己立刻湿透了,同时迅速下沉,但水并未进入她的鼻腔和口腔,所以溺水的窒息迟迟没有到来,只是她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迷离中,脑海里传来了贺岐山低沉的声音:
“七星阵已经启动了,你们现在派任何人入阵破局都是徒劳!更何况,柔佳双星夺命,八字不稳,又没有什么修行,让她去根本就是去送命的!”
短短几句话,柔佳又学到一个新词:双星夺命。
回应贺岐山的是另一个男人:
“仙友此言差矣,并非是我们让她去,而是七星阵选择了她。”
男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有什么区别?七星阵不就是你们落星宗布的局吗?当年镜月赔了命进去破阵,若不是你们从中作梗,七星阵早已败落,也不会有后来这些破事!”
面对贺岐山的质问,男人沉默了,良久,便听一老者接话道:
“当年之事并非我落星宗要阻拦,是上面的意思,七星阵千年积淀,关乎整个南海岸气脉,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得不谨慎权衡。”
“镜月当年便警告过你们,七星秘术早已失传,不触发则已,一旦触发必将失控,你们当年可是拍着胸脯说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七星阵保持休眠状态。信誓旦旦的是你们,出尔反尔的也是你们!”
“这些年来,我宗也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在七星阵的制衡和合理开发上,至于后来阵眼被窃,造贼人盗用,绝非我们愿意看到的…”
“要不是你们觊觎七星阵的灵力,罔顾结界阻拦,多次入阵强取豪夺,又如何会被人钻了空子?”
像是失去了耐心,一开始说话的男人截了话头:
“现在说当年之事有什么意义?事已至此,解决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坦白说,如果有的选,我们也没想到这次入局的是个毫无修为的小白…”
一番话引来贺岐山拍案驳斥:
“你什么意思?!”
“岐山!”
是姜柏玟的声音!
老教授话音一出,贺岐山立刻闭了嘴,便听老教授沉声道:
“七星阵的选人标准极为苛刻,谭仙师既是这样说,想必是有目标人选。据老朽所知,如今在洲南天枢阵内,命得双星者,唯镜月、柔佳师徒二人,仙师既说柔佳非本意之选,为何又要将入阵之眼开在天街?”
不及落星宗二人开口,贺岐山已悟到答案,嚷起来:
“你们是想用柔佳,诱镜月入局破阵?!”
这一次,落星宗二人却没有否定,便听老者道:
“眼下七星阵全局已启,力量正盛,但灵君若愿借归墟之力,百个七星阵也不是对手,再以奇门之术相助,定能全身而退。”
安排的明明白白!柔佳听着都生气了,别说贺岐山!
果真,老者话音刚落,便听贺岐山爆粗怒喝道:
“混账!你们这是要镜月的命!罔你们落星宗自允为修行之人!竟布出这种草菅人命丧尽天良的局!”
“非常之事,只能用非常之局来应对,况且…”男人顿了顿,语调里染上了几分嘲讽之意:
“十年前,江镜月从七星阵中脱身时仅剩一息之命,若非青丘灵狐申命和亦君相救,早已不在人世。两位灵君各顶替了江镜月的胎光、伏矢,如今的江镜月,也不能说是人吧…”
瞬息之间,嘈杂声起,便听贺岐山低吼一声,咬牙怒道:
“便是如此,也由不得你评断!就冲你这番话,我便先用你的心头血,祭七星阵破阵之路!”
再往后的话,柔佳便听不见了,就像耗尽了电量的播放器,再没有了声音。寂静中,她眼前浮现出一座红墙金瓦的宫殿,院子正中伫立着一尊巨大的雕塑,彩绘凤凰栩栩如生,一只爪敛于羽翼之下握着圆盘,另一只爪踏着火焰,火焰里是表情狰狞痛苦的百鬼。
倏尔有两团雾气绕过廊柱而来,一白一黑,飞快掠过雕塑向她身后去,她转过身,便见江镜月立在正殿前的楼梯顶端,双眸望着她,不悲不喜,那两道雾气在她身边化出了形态,正是一白一黑两只狐狸。
“师傅…”
下意识的,柔佳脱口而出这两个字来。也不知江镜月是不是听见了,却见垂着的左手向前举起,将握着的长剑横于身前,屏息凝神片刻之后,忽有旋风原地腾起,吹动她衣袂飘荡,而后,她的右手也慢慢抬起,握住剑柄,将长剑自鞘中抽脱开来。
一时间风云变色,呜呜喧嚣之声从地底传来,似有什么在哭喊嚎啕着迫近,耳边传来清脆的崩裂声,柔佳寻声看去,便见凤凰踏着的百鬼雕塑裂开了一道缝,森森黑气自裂缝中渗出来,像冲破牢笼的囚徒,四下逃窜,很快便消失无踪。
“阴阳有界,人鬼殊途。寻柔佳归者,可超脱无间地狱,再入轮回。”
喧嚣声里更多了些窸窸窣窣的私语,半晌,便听一个嘶哑的声音响起:
“予归血契,一言九鼎。事成之后,灵君莫要食言!”
语毕,伴随着嘿嘿的诡异笑声,一缕黑烟自缝隙里冲出,绕着江镜月转了两圈,连连叹着“记住了,记住了”,而后尖叫着向九霄冲去。
再看江镜月这边,白色狐狸凑近她,伸出舌头很是关切的舔了舔她的脸颊。江镜月莞尔,抬手覆上狐狸的鼻头,轻轻摩挲着,宽慰道:
“放心,区区第一境罢了,尚能应付。只希望那丫头还没走太远。”
画面至此便终了,柔佳只觉得胸口有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求生的本能驱使她大口喘息,四肢也不安的挣扎乱抓,终于铆足了劲蹬坐起来。
眼前是一盏昏黄的灯,灯光后面露出了袁柊阳关切的神情:
“哟,原来还活着呢?”
柔佳茫然的四下环顾,便见自己正坐在一处土坑里,全身上下覆盖着薄薄的黄土,“半截入土”说的大概就是她现在这个样子。
“你…在做什么?”
听她这样问,袁柊阳笑起来,扬了扬手里的小铲子:
“这很明显了吧?你要再迟点醒,恐怕就得跟这青鸦渡融为一体了。”
话音刚落,柔佳已抓了一把土砸在袁柊阳脸上。
看着柔佳利落的从坑里爬起来,边拍身上的土,边跨步往栈道去,袁柊阳赶紧跟上,见她作势便要解缆上船,他抢先一步按住了她的手:
“等等!不休息一下吗?至少…等这阵雨过去吧?”
柔佳手上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她抬眼看了看天空,黑云压城,云层里有隆隆雷声滚过。
犹豫半晌,她反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边解缆边摇了摇头:
“谁知道这雨要下多久,一个时辰?一天?还是一年?我没有时间等它停。”
“为什么?你在急什么?”
“我…”柔佳欲言又止,用力吸了吸鼻子:
“说了你也不信。算了。”
“你说说看,不说怎么知道我不信呢?”
说话间,缆绳已尽数解开,柔佳一个健步跨上船,还没站稳,袁柊阳却也跟着跳了上来。柔佳自是不解,蹙眉看向袁柊阳:
“你做什么?”
“自是跟你一起去。”
“跟我去做什么?”
听她这样问,袁柊阳嘿嘿一笑,从怀里掏出两张黄符:
“我也不知道,但我真没见过谁像你这般拼命。就冲你的这股拼劲儿,我就得你能离开这里。所以我决定舍命陪君子,为自己赌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