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新的办公室,就在国贸天街的三塔的C座18层,虽不是主楼,但正对着银瓶口,遥遥望着绿意盎然的山脉,虽在市中心,却颇有一种大隐隐于市的惬意安静。
电梯门打开,扑面而来是柔佳熟悉的冷调香烛气息,明亮的暖黄色灯光迅速将她包裹起来,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也缓缓安定下来,抬头看向光的来源——那片她从未仔细观察过的黑色穹顶天花:正如那鬼导游所说,整片黑色天花看不见一条衔接缝隙,隐约有彩虹光华流动,而那些看似随意布置的灯,或大或小的,在保持着整个空间亮度的同时,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速度缓缓闪烁着,真像是一片星空。
柔佳看的出神,眼前的星空仿佛有生命,会呼吸,随着它的律动,自己仿佛也被眼前的星空包裹起来,随着星象的呼吸肆意放松浮沉。
她如此陶醉的,直到江镜月立在她跟前,用手掌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才醒过神来:
“师傅!”
唤完这声师傅,她又突然想起了刚才在旧的办公楼遇到的事情,扑上前抱住江镜月的手臂:
“师傅!你们搬家怎么不说一声,我可以回来帮忙的!我还以为…还以为…”
“以为我们又不要你了?”
“嗯嗯嗯!”顿了顿,柔佳敏锐的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师傅…为什么是又?”
江镜月噗嗤一声笑出来,将她从手臂上摘下来,也不正面回答,只是笑道:
“我这不是怕吓到你吗?”
“还是吓到了啊!师傅你不知道,我在原来的办公室看到了什么!”
“你看到什么了?”
江镜月问的漫不经心,边问边往前台去,随手抽了卓面上的一箱文件文件翻看着,等柔佳开口。
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来的路上,她想起刚才的情形还是心有余悸的,但现在在江镜月面前,好像又不是什么大事了,再因此喋喋不休,反而显得自己没胆识。
像是知道她所想,江镜月便也不追问她,将翻看的文件放回纸箱子里,这便抱起箱子径自道:
“我确实没想到你会突然回来,但我也确实该先跟你说一声。既然回来了,你的办公桌就自己收拾吧,桌上的新电脑是小毛鸡答应给你的奖励,他去处理些自己的事情,可能没那么快回来。”
说着这些话,师徒二人已进了事务所大门,新办公室几乎将旧办公室的格局尽数照搬,没什么新意,但也正是因此,柔佳轻车熟路,基本不用再熟悉过。
因为新的办公场地面积比较大,多出来的空间在扩建原有的办公室、档案室、茶水间之外,新增了一间独立的会议室,此刻会议室或坐过站着好些人影,隔着磨砂玻璃,依稀能分辨出绿色的马甲。
绿色马甲?柔佳立刻联想到了把她吓得不轻的旅行团,浑身一个激灵,紧了几步跟上江镜月,但她又很是好奇,顺口问了句:
“师傅,他们是遭遇了什么事吗?”
“嗯。”
只一个字,江镜月便不再多语,柔佳有一种直觉,她的这个嗯字里,藏着一种“闲事莫理”的冷漠——江镜月是有原则的,不想处理的案子她会选择不接,但对于找上门的客人,她是极少表露出这种态度的。
但江镜月不愿多语,柔佳自然也不好多问,把自己工位上不多的东西收拾好,这便开了电脑,将信封里的移动硬盘插进读写口里。
硬盘里只有一个命名为“连贤光传”的文件夹,内里按照章节内容又分了几个文档,每个文档都进行了精致的排版,甚至还制作了封底封面,仿佛一切都准备就绪,只差出版发行。
柔佳记得,为温晓娜送行的那日,温家爸爸曾训斥过她,说连贤光根本不存在,她是写传记写的走火入魔,发了癔症!
如今看来,温晓娜不顾家人反对,呕心沥血编写的传记就是眼前这一卷!
封面上的作者一栏也印证了她的猜想,只是那个名字外框着方框,此刻看着,陡然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壮——温晓娜该是一早就决定了要出版这本传记,也做好了待到传记出版时自己已不在人世的准备。
回想起那日在温家见识到的一幕幕,柔佳横竖是能明白温晓娜选择将传记托付给他的原因:这本传记若是落在温家任何人手中,要么继续沦为摇钱树,要么就被删的一个标点都不剩,绝不会有除此之外的第三种结局。
想明白这一点,这份孤注一掷的嘱托越发沉重。
责任感也好,使命感也罢,有一说一,要出版一本传记,大大小小也算个事儿:稿件审核、史实校对、印刷装订,每一步都不能有疏漏,每一步也都要经费。
柔佳不敢擅自做主,但又不忍心辜负温晓娜的嘱托,只好去找江镜月拿主意,离开办公室却才发现事务所的灯都关完了,走廊灯也转为了感应模式,一不小心,她成了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
不死心,她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给江镜月发了条信息:
“师傅,你走了吗?”
江镜月很快便回复她:
“嗯。”
末了又补了句:“你还没走?我回去接你。”
柔佳也是个不爱给人添麻烦的个性,赶紧扯了个善意的谎言:
“不用不用,我已经上车了,只是突然想到电脑忘了关,想着如果你还没走,帮我关一下。”
江镜月回了个“OK”的表情,又补了段语音:
“直接回家,别在天街附近瞎转悠。”
贺岐山之前说过,犹豫天街的格局特殊,形成了一处天然“通道”,沟通阴阳,至于能不能平衡磁场,就看商圈的造化了。
没想到几天之后,自己也成了平衡磁场的一部分!
既然江镜月都说让她不要瞎转悠,柔佳也不敢耽搁,收拾了东西便乘电梯下楼,自然的伸手去按1层,可是她反复按了几次,1层的灯始终没有亮。
柔佳看了看时间,已经是晚上11点,这个时间,大部分的商场应该都已经关门了。关门之后暂停电梯的运行,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柔佳按下了负一层,这一次,楼层按钮亮了,没记错的话,这一层是美食街,有宵夜需求的话,凌晨打烊也没什么奇怪的。
电梯门打开,扑面而来的香气勾起了胃里的馋虫,柔佳忽然想起自己好像没吃早饭,闻到香气便也不由得饿了起来,就近买了份铁板豆腐,这便与店家攀谈起来。
“这个时间商场都关门了的,小姐姐你是刚来吧?没关系,我们这一层有个后门,您一会儿吃饱了,往那个后门去,就能出去了。”
老板热情的为柔佳指了道,柔佳道了谢,顺着店家指的方向,边吃边往美食街的出口去。
外面的马路很宽阔,两边植的绿树枝繁叶茂,几乎将正片天空遮挡起来。或许是时间迟了,路上没有车,偶尔有行人同她擦肩而过,却也只是各走各的路,彼此不搭理。
顺着人行道又往前走了一个路口,公路开始变窄,手边的建筑也都是红砖的老房子,青苔在砖石中间丛生着,偶尔有一盏路灯孤零零的亮着,却也照亮了一整片街道。
柔佳自问方向是没有错的,只是她完全不记得在国贸天街和她住的小区之间,有这样一片占地面积巨大的旧房子。
越走越不对劲,眼前的路笔直的看不见一个路口,她也是到这时才意识到不对,停下脚步往回看——来时的路也是笔直的,尽头隐在一片黑漆漆的雾色里,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她:回头是不可能的,只能往前走。
又硬着头皮往前走了一段,树林到了尽头,宽阔的公路那边是一尊三层楼高的的巨大花篮石雕,水泥最质朴的灰色,伫立在夜色下仿佛一团巨大的黑影。再向前走,右手边的建筑被山崖石壁所取代,公路那边出现了第二尊石雕,竟是位托塔横刃的怒目天王。前方不远,她看见了第三尊雕像的轮廓,也与眼前这尊一样,是个人像,依稀可辨出铠甲的轮廓。
这一次,柔佳不敢再往前了——先是花篮,再是天王像,如果没猜错,再往前就该是十八罗汉了,这是洲南火葬场和公墓前阶梯的标配!
寒意自脚底升腾起来,柔佳是很不愿意给江镜月添麻烦的,可眼下,除了找她求救,她再也想不到其他方法。颤抖的手将手机从包里拿出来,屏幕的光在猛然刺痛了瞳孔,可再适应了亮度之后,柔佳更绝望了——信号一栏空空的,连“只允许紧急呼叫”的提醒都没有。
前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初入事务所,被困在在十里鬼街,那是也如现在一般,仿佛被这个世界屏蔽了,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事务所有一项业务,叫“跨界通讯账户办理”,柔佳暗暗发誓,若自己能从这鬼地方出去,这项业务无论如何也要先办好!
在原地休息了片刻,柔佳却未觉得轻松,反而越来越累,温度和力气都在迅速流失,她有一种直觉,如果自己再不动一动的话,可能就会像对面的雕像一样,在这里站到地老天荒。
踌躇半晌,她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往回走!对于她来说,即便前路平坦明亮,但远比身后那片白雾更危险!
一步,两步…三步…
只走了三步,她却已气喘吁吁,定在原地再不能前进,仿佛有支看不见的水管在向着她的腿上浇水泥,关节和肌肉都在迅速冰冷僵硬,只片刻,便像有千斤重,根本抬不起来。
这种感觉像极了鬼压床,但站着被鬼压床柔佳还是第一次体验,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手足无措的看着雾气扑面而来,很快便将她包围起来。
雾气又湿又冷,穿透衣物,紧紧贴在皮肤上,将仅存的些许温度彻底带走。
浓雾包裹着,四周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了,柔佳只觉得视线也开始模糊,不知是雾气贴的太近,还是体力已透支到了极限。
绝望中,死寂的雾色里忽然传来了鸟类拍打翅膀的声音,猎猎作响,不是小鸟能发出的,是不是某种体型庞大的猛禽。几息之后,巨大的爪子擒住了柔佳的双肩,力度很大,尖锐的指甲扣着她的皮肤,能感觉到疼痛,但不至于受伤。接着,振翅声又响,一股向上的力气将她整个人提起来,猛禽像得了个了不起的猎物,引吭长鸣了三声,提着她穿越雾气,向夜色里飞去。
清凉的触感从脸上传来,柔佳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才发现自己正被那大鸟“提着”在湖面上掠过,这巨鸟飞行速度极快,翅膀有力的振动激起水面波浪,水花飞溅起来,洒在她脸上,如沐春雨。
也不知这鸟是故意想把她弄醒,还是忘了自己爪子上还提着东西,柔佳直觉飞行高度越来越低,一开始曲着腿,还能勉强保持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她的膝盖却已经进了水里,接着是腰,眼看着水面就要没过胸口,柔佳终于喊到:
“你是在清洗猎物吗?再低干脆淹死我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敢这样质问一只初次见面不知是敌是友,而且一翅膀能把自己扇到下辈子的猛禽。
但那大鸟似乎听懂了,鸣叫一声,将她从水里提出来,翅膀又振,加速向前飞去。
被迫洗了个澡,柔佳彻底醒了,睁眼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已然被巨鸟提着,将那片浓雾远远甩在身后,天微亮,脚下无边无际的水面平滑的像一面镜子,这“镜子”一直蔓延天际,在天水交接的地方,亮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勾勒出乌篷渡船的轮廓,随着波浪起伏,灯光也恍惚不定。
而这巨大的鸟儿也正拎着她向那灯火去,又进了些,薄雾后现出了临水栈道,像是迎接它们到来,栈道两侧的灯也亮起来,延伸向水边的一处两层茅屋,接着,茅屋的灯也亮起来,照亮了屋前杆子上挑着的旌旗,黑底金边的旗子上,篆体写着四个三色大字:青鸦渡。
清脆的铃声倏尔响起,回荡在寂静的湖面上,尤为诡异,铃声响过,栈道的吱呀声里,一个清雅的男声传来:
“阴阳路,青鸦渡。不渡亡灵不渡魂,只渡有缘未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