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方便医疗设备搬运,温晓娜暂时被安置在一楼西南侧的房间里,原本是温家爷爷奶奶的卧室,老人过世之后便一直空着,采光通风都很好,也打扫的很干净。温晓娜在窗根下的床上躺着,没有插呼吸机,阳光斜洒在她身上,皮肤蒙着一层薄薄的光,像尊瓷娃娃。
走进房间,江镜月感觉不到一丝寒冷,躺在床上的女孩嘴角隐约带着笑容,面容泛着红润的色泽,完全不像大限将至之人该有的样子。
江镜月在屋子里环绕了一圈,最终在床边坐下,自挎包里拿出个螺钿黑漆木盒,盒子里躺着两节艳红的酥油蜡烛,修长的手指挑了一节,立在床头上点燃,又接过温家妈妈递来的三支长香,用蜡烛的火引燃了,倒着在温晓娜额前转了三圈,最终悬停她的眉心之间,道:
“天圆地方,律令九章。此香为引,温晓娜,跟着引魂香,归来。”
引燃的火苗悠悠熄灭,青烟却不是向上的而是如瀑布般垂直落下,烟气笔直,垂落的也很急,碰到温晓娜的皮肤,又四散开去,顺着床沿漫开,颇有飞流直下三千尺,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势态。
上行烟通九天极乐,向神明请愿;下行烟遁幽冥之境,遣百鬼听差。
若是换了别的风水先生,温家父母定会觉得是香有问题,在制香的材料里加大焦油的比例,可以让香气下沉,因为焦油的比例高,香气闻起来通常有刺鼻的橡胶燃烧味道,有时甚至辣眼睛,这种香,温家是不做的。
也正因如此,江镜月用温家的香,当着众人面点燃了,香气也是温家众人熟悉的,但青烟却在她手中倒流向下,温家父母着实是震惊了。
惊异间,青烟在众人瞩目中变了形态,源源不断的烟气倏尔止住了,片刻后,青烟团成的珠子如垂直落下,坠在温晓娜眉心,触碰到她皮肤的时候,烟气就像水滴一样迸溅开,几乎能听见“啪”的一声脆响。
1颗…2颗…3颗……
待到第4颗,坠落的烟团忽然像水滴遇到了干渴的泥土,尽数被吸收了,在她的眉心消失不见。
诧异中,江镜月话音又起:
“即是你要求出院回家的,我猜你也是想从家里出嫁吧?如今回来了,那便醒来吧。即使没有喜服霞帔,也该梳洗打扮得仪,才不算辜负了一辈子一次的婚礼啊,对不对?”
她的声音亲切温柔,仿佛一位安慰邻家妹妹的大姐姐。
温妈妈闻言却是猛地一愣:
“婚礼?什么婚礼?”
江镜月眸光陡然一变,抬眼看向温妈妈,瞳色里隐约泛着红光,目光凛冽严厉,像只察觉到危险的兽,警惕中带着些许愠怒。
气氛一时凝重,许是见没有异常情况发生,江镜月卸下防备,缓缓抬起左手,示意她不要再出声。温妈妈心领神会,双手捂住自己的嘴,用力点了点头。
长长的寂静中,默默燃烧的香忽然“啪”的一声爆闪。不及细想,温家父母只觉得有冷风扑面而来,极为阴冷的,穿过二人身体,霎时间带走身体的温度,仿佛将血液也将至冰点,止不住牙龈打颤。
二人像被点了穴似的,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转角楼梯传来温家哥哥的惊呼,咚咚咚的脚步声踏在铁质楼梯上极速往下行,不是向着一楼来,那便是往地下室——温家真正的祖宅而去。
随后,有铁链哗啦作响,几声之后,却又成了撞击声,似乎有人用尽全身气力狠狠的装在铁门上,巨大的共振让整座楼宇都跟着颤动。
可是很明显,这样的撞击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短暂的沉默之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响彻宅邸,柔佳抬手捂住耳朵,侧眼看身边的温家夫妇,却见二人也是双手抱头,弯着腰,几乎要跪到地上,床头的烛火疯狂跳动着,印在江镜月冰冷的眸光里,立刻便没了温度。
“师傅……”
柔佳硬着头皮向江镜月挪了一步,但江镜月却不做回应,拿起身侧的剑,往地面上重重杵了三下,两急一缓,仿佛……在敲门。
片刻后,柔佳的耳朵里尖叫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个青年的声音:
“灵君驾临,有失远迎,失敬失敬!”
伴随着这个声音,柔佳看见一个身形宽阔,略显墩胖的青年出现在江镜月跟前,双手交叠前倾,施了个毕恭毕敬的拱手礼,驼色长衫穿在他身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可爱敦厚。
见江镜月双唇紧呡,神色不悦,青年想了想,沉声道:
“温晓娜,城隍司在此,有冤申冤,有苦诉苦,不得造次!”
这小胖子竟是茂川的城隍!还真是跟想象中的不一样!
小胖城隍话音落下,他身边又出现了一道晃动的气流,幻化出人形,又慢慢细化了模样,正是躺在床上的温晓娜。
江镜月没有说话,小胖城隍先训道:
“温氏嫡女晓娜,你好大胆子,灵君亲自来为你送嫁,你却大吵大闹,成何体统?”
女孩愣了愣,抬起头看向江镜月,嘴唇颤抖着,嗫嚅道:
“灵……灵君……灵君……”
唤着这两个字,她的神色时喜时怨,柔佳也说不清她到底是高兴还是害怕,但总之是激动就对了。几度欲言又止,温晓娜最终颤颤巍巍的向前伸出了双臂,她两个手腕上各有一条三指宽的刺青,两个刺青间连着一条铁链,只是那铁链似有若无的,看不真切。
小胖子一见,架子端的更高了:
“温晓娜,你先说你的事,说明白了,给不给你解禁,灵君自有判断,不可如此……”
训斥的话还没说完,便听江镜月沉声道:
“得罪了。”
手起剑落,温晓娜手腕间的铁链“锵”的断开,小胖子“嗷”的一声惨叫,贺岐山也扶着脑袋,低低吐出一句国骂。
见两手之间的禁制接触了,温晓娜欣喜不能自已,跪在地上向江镜月磕了三个响头,便听江镜月问:
“这禁锢是何人所设?为何要在你身上加这样重的符咒?”
女孩眸光微动,继而垂下眼,低声答道:
“这禁锢是我的父母所设,为的就是让我永远不能离开这个宅子,生是温家的人,死是温家的鬼。”
小胖城隍从予归的余波中缓过劲儿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驳斥温晓娜,道:
“温氏丫头不可妄言!你是温家千辛万苦求来的女儿,在城隍备过案的!妄言父母,诽谤养育之恩,算大恶,是要记录在案,扣德报福禄的!行一小善,得福禄一升,为一大恶,扣福禄一斗,温晓娜,你短短20余载阳寿,能行多少善?够不够你信口雌黄?”
温晓娜闻言,向着江镜月又是三叩首:
“灵君在上,晓娜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谎话,莫说扣德报福禄,甘愿受天打雷劈,即刻魂飞魄散于灵君剑下!”
这可以说是十分狠毒的誓词了。
“我信你所言,起来说话。”
江镜月说着,眸光看向女孩躺在床上的躯壳,温晓娜会意,看着自己的肉体犹豫半晌,这才握了握拳上前去。柔佳看的目不转睛,直到有人搡了她一把,她才醒过神来,转头看搡她的人,却发现身后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围观街坊——茂川本就不大,温家所在的城乡结合部更小,听说温家为濒死的女儿请了为大师回来吊命,街坊们都赶来看热闹,此刻已满满当当的站出了客厅外,居委会和分管片区的治安队闻讯而来,说是怕出乱子,来的迟,只能在门外打听消息。
推搡柔佳的,正是她身后的一位大妈,见柔佳回头看自己,自来熟的往柔佳手里塞了把瓜子,笑着打听:
“到哪个环节了?招魂了吗?”
得,真当看大戏了!
围观邻居的阳气中和了家里的阴气,温妈妈先从尖叫的惊吓中缓过神来,手足无措的胡乱抓了个身边的围观群众,近乎崩溃的语无伦次:
“是她,是娜娜!她回来了!刚才的尖叫一定是她!跟她发疯的时候一模一样!她回来了!”
在女人的哭喊中,温晓娜的上半身抬了起来,直挺挺的,仿佛做了个不用腰部发力的仰卧起坐。
女人的尖叫声更大了。
刚苏醒的温晓娜对母亲的失态表现出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淡漠,熟视无睹的起身下床,踱到江镜月跟前,垂下眉眼,双手掌心向下交叠着举至额前,双膝跪下恭敬一拜:
“灵君在上,请为民女做主,成全民女与连郎的姻缘。”
江镜月还未答话,温妈妈已哭喊起来:
“你怎么还想着这件事!我们温家虽说不是名门大户,但我们家的女儿也不是别人说带走就带走的!我花钱送你上大学,是让你出人头地,有个更好的未来,不是让你跟一个唱戏的私相授受,私定终身!”
看来连贤光的事情,温家并非一无所知!
“灵君,我母亲所言并非事实!连家两年前便已托人说亲,三媒六聘,绝无怠慢。两年来,连家送来的金砖银锭、彩宝珠玉、文玩古器10余箱,尽数被我母亲占有变卖。”
话音落下,围观人群不约而同的发出了唏嘘声。
“你胡说!我们家何时有过这些东西?”
温晓娜依然不理会温妈妈的辩驳,只是向着江镜月继续道:
“灵君明鉴,那些送彩礼的船木大箱就在地下室里放着!其中一口箱子里还有两尊开元年间的唐三彩骆驼!就连连郎为我量身定制的凤冠霞帔、绫罗画扇也全被我母亲反锁在地下室里。灵君若不信,到地下室一看便知。”
围观群众的唏嘘声又起,温家父母却没有丝毫悔意,反而理直气壮的再次辩驳:
“即便有又如何?你知不知道这些年为了把你们拉扯大,我和你爸爸付出了多少?!拿你些东西怎么了?哪里有孩子跟父母算的那么清楚的?!”
温爸爸也跟着应和:
“娜娜,送来的那些东西爸爸看过,每一件都价值不菲啊!你一个小姑娘,有人送你这些东西,你觉得合理吗?不义之财拿了是要付出代价的!爸爸妈妈这是在救你啊!”
“大哥在美国的豪宅,二哥英国留学的公寓,三哥刚提的跑车,您和妈妈在海南的度假别墅……”温晓娜冷哼一声,讽刺道:
“这些不义之财,您花的也很心安理得啊。”
这一次,围观群众的窃窃私语里多了些指责和议论。人一多,小声的议论就被放大了,温家父母二人自是听见了,脸上一阵红白,半晌,温家妈妈心一横:
“是,既然你都知道……那花都花了,你想怎样吧?”
似乎是放弃了与父母的理论,温晓娜又转回身看向江镜月,再是一拜:
“灵君,东西即是连家给我娘家的彩礼,民女可以不要,权当报答温家二十载养育之恩。如今我只愿能取回嫁衣,像别家新娘一样,风光出嫁。”
温妈妈闻言,连连摇头,脱口而出拒绝三连:
“不行!不可能!你想都不要想!”
围观群众都看不下去了,前排阿姨开始指责温家父母不讲道理:
“人家男方家三媒六聘,彩礼你们也收了,婚事拖了两年,现在孩子嫁妆都不提,就要一身喜服,你们当人父母的,可不能这样做事情的!即便是父母,也要讲道理的呀!”
此话一出,立刻有街坊附和,指责声越来越大,温妈妈扛不住了,转过身向着街坊们嚷道:
“不是我们不讲道理,是……是这门婚事真的不合适!”
但村里的“八卦天团”是轻易会认输的?吵架就没人能吵赢她们!
“怎么不合适?不合适你当初彩礼不要收呀!人家媒人你不要让她进门呀!你们花彩礼的时候,怎么没觉得不合适啦?现在来说不合适……”
“真的不合适!那个男的……是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