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鹿的书店
穿着登山靴沿乡间土路前往神社前,雁先走上马路,去到了昨晚夜晚蓦然回首的那家书店门前。
生锈的卷帘门依然紧闭着,但二楼的窗里已亮了灯。
二楼窗与一楼卷帘门顶的隙间,挂有一张刻着“小林书店”字样的木匾,能瞧见字划的沟壑中曾光鲜靓丽的红漆。但到了现在,不论当时用了怎样的好漆,也已经褪得黯淡无光了。
“鹿!”
他站在门前朝着那块木匾瞧了许久,仰头朝二楼亮着的那扇窗高喊一声。
不多时,室内的人呼啦一声推开窗,探身朝雁这边看过来。身形消瘦的青年,头顶的杂发比起上次他回来时又长了不少,已经快要披肩。
探出窗来的上身像衣架似地挂着一件白长衫。
“第一天回来?”
“昨晚回的。”
“等我开门!”
青年又呼啦一声关上窗,不过片刻,从侧边的室外楼梯下了楼。
他走到雁跟前,先是用杂发掩埋着的那双眼睛上下打量一遍,继而注意到雁右手拎着的便当盒。
“第一天就给我送饭来?”青年不掺杂质地咧嘴笑一声,露出整齐净白的两排牙齿,“怕我饿死在书店里?”
下巴周围的胡子也是收拾地干净,和他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管理方式全然不同。
“最近在看什么书?”
“黑雨。”他说,“之前可让你看过山椒鱼?”
“同一人?”
“同一人。”
青年下身穿了一条卡其色的长裤,裤筒一直拖到脚跟,看着怎么也不太合身。
皮带也是旧的,比那长裤还要不合身些。先前在他父亲用时最小的孔都箍不住他的腰,还教雁当时帮他裁量着扎了两个扣出来。
再下面则踢踏着一双胶底拖鞋,算是他身上唯一一件从属于这个时代的新事物了。
名叫鹿的青年摸出卷帘门的钥匙准备开门,雁阻拦一声。
“今天不看书。”雁说。
“有事?”鹿说。
“去神社看看。”
“去吧,最近那边似乎还是没什么人。”
鹿把钥匙重新揣回兜里,从雁手中接过一份便当。
“毕竟想来看的大体都已经来过了。”
“你徒步去?”
这里不是离神社最近的村,即使从山路走也有着相当一段距离。
“有一些原因,不想骑车。”
“中午能回来?”
“要晚上。”
“那就晚上,给你拿几本书,顺带要你瞧瞧这些天我写的东西。”
“投了?”
“没投呢……拿不准那群文学奖的评委都想要听怎样的声音。”
“写圆滑些不就好了?”
“那还是我嘛!”
刚还说着要让他瞧一眼写的文章,谈及此类话题,鹿又不大乐意地挥手驱赶。
“得得……”他无可奈何地摇头,提着便当沿着路牙离开。
“记得从这边回来!”
“忘不了!”
小林书店现在只剩下小林鹿一人。
此次倒并非父母辞故的孤儿,只是父母两人都各奔东西不知去了哪里。
母亲是受不了跟他父亲一起守着书店穷困潦倒的生活,在他尚还不能留有鲜明记忆的年龄便跑了。
父亲则是在五年前的某一天留下一封信不知所踪。
信里说是去了大西洋,还要去地中海,去欧亚与非洲碰撞的三角,用词是“总之大体就是那样一片地方。”
除了信以外什么也没留下。走时带走了所有钱和值钱的物件,只留下此栋书店和几块稻田。
这种乡下地方的书店一个月也卖不出几本书。
稻田则像他家一样借给了村里还愿种田的人家,换了一年四季不断的稻米。
他就靠着这些米生活,偶尔还有祖父旧识的老人送几篮鸡蛋或是蔬菜。
不看电视不听收音机,只埋头看书,吃水有井中打上来的山泉清水,实在到了用钱的地方,就背着书去城里吆喝着赚些钱来。
可纵使如此,每每与他谈及父亲离家的事时,雁一次也没有从他口中听到怎样的抱怨。
“总比死了的好,有朝一日还能等着我去找他。”
他总是这样说。
另外一件常提及的事是他手中迟迟没有投递出去的小说。
等小说获奖出版,就想办法卖了店里所有的书,只留一本《晚年》和一本《且听风吟》,只要稿酬到手便远走他乡。
至于为何非要留这两本书,鹿的想法他大体也晓得——那是他最为欣赏的两名风格迥异的作家分别的处女作。倘若远走他乡的是一艘船,这两本书便就是沉甸甸的船锚。锚定他踏上远行的始,继而锚定未来哪天不定真能到达的终。
鹿的创作与他写出的那些东西是完全无法放在一起谈及的两种事物。要是以业内的评判标准来下定义,他写出来的东西只不过是“勉强能称作是小说”的娱乐刊物;鹿的小说则毫无异议地足以称之为文学。
因而即使把他与鹿放在一起作比,也断然没有他先行一步的说法。
相反而是现在都还没投出稿件的鹿,已经先他一步走了很远。
穿过稻田,走进山林,明亮的晨光霎时间消失在了视野中,光线陡然昏暗,深处断断续续刮来残留着夜色的冷风。
林叶稀疏的路段,朝阳穿过隙间投下一道道光柱,在雾气的晕染下熠熠生辉。
雁一边沿着石块铺就的小道前行,一边用眼睛四处搜寻,捡来一根砍柴人落下的粗枝,当作登山杖拄在手中。
顺带着扶上树干,喘一口气,把身形消瘦的鹿抛去一边,回想起花咲的声音。
那样清越的一声呼唤,好似就应该是在这样的山林间传来的,现在想起仍然能在他的耳边响起阵阵回声。
继而想起的是那眼睛,那分外洁净的脸颊。
不可遏止地去想倘若少女是站在这样的林间,清越地朝他传来一声呼唤,该是有多漂亮。
恍惚间甚至给他这样一种理所应当的错觉——那间两面通风的病房全是假的,花咲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样的山林间唤了他的名。
俏生生地站在熠熠生辉的光柱中,等着他走到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