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山间的神社
等走到神社前时,雁低头拿出手机,瞧了眼时间。
已经十一点零三分。
他不知花咲手术开始的时间,乃至对癌症切除手术进行的大体流程——术前怎样准备、术中要遭受怎样的事、术后又要经过多少事才能躺回自己的病房——都一概不知。
因此不免有些焦躁感由心而生。
倘若他替花咲许愿时,手术已经结束,岂不是说他此行是空来一场?
这样想着,脚下的步子便又加快一些,用握着手机那只手的手背擦过额头的汗,喘一口气,快步迈进了神社中。
神社没有多少规模,本身也并不有名。
在《命泥棒》出版之前,这座神社几乎便只出现在周遭村落里老人对小孩讲故事时的怪谈中。
倘若以常有人观光的神社作为参照来审视他此行到来的这方天地,不免会觉得有些破败。
鸟居同小林书店的木匾一样掉了漆;院子里的石板缝、屋顶玄瓦间一概生长着翠绿的杂草。
一间供奉着神龛的社殿,一间手水舍,一间社务所。
社殿前廊梁上系着并不很粗的注连绳,周遭零零散散立着应该是玉垣的石柱。
其中一台沐浴在阳光下的石柱上,窝着一只通体漆黑的猫,把脑袋埋在体毛上慵懒休憩。
猫是打理神社的人家几年前从城里带来的,时间大抵是在《命泥棒》出版了数月之后,这里开始不断有人找来。
关于猫的事问的多了,也便知道了其中缘由,知道了书名,专程在城里找了这样一只通体漆黑的猫。
在原本的雁看来,黑猫也就该是这样找来的——世间本就不存在能引领什么人前往另一世界的什么庭院的猫、不存在对特殊的什么人会开口说话的猫。
这样的猫就应该只出现在书中。
但现在专程因为什么徒步跋涉而来的他,却对这只从城里找来的黑猫发自内心地升起某种期待,期待起它能开口跟自己说话来。
打理这座神社的人家是一位年近八十的老婆婆,近几年身边多了一名二十出头的年轻女人。
女人据说是婆婆的孙女,相比于打理这座庭院,或许奉父母的话来照顾祖母的原因更深。
女人只要出现在这栋神社中,便必然身穿着巫女服,大多时候坐在社务所的窗口前,或翻看什么书,或和黑猫一样打盹。
雁从看过《命泥棒》之后,每次放假都会抽出几天来参拜这座神社。有时下午过来,能看到穿着巫女服的年轻女人举着和人一般高的扫帚打扫庭院。
这次他来,女人也正坐在社务所的窗口前,朝看过去的他淡淡一笑,继续低头看起一本薄薄的书。
他到手水舍前洗手漱口,去社殿前依照第一次来参观时女人教他的流程参拜。
朝捐款箱里投放一枚五円硬币,在心中为远在东京哪家医院多半正躺在手术台上的花咲默默许愿。
随后去坐在社务所窗口前看书的年轻女人那里领一枚绘马和一张御神签。
绘马写上愿望,绑在院中池塘旁的树枝上;御神签则收进了口袋里,想等回去之后再揭开。
神社里的池塘远没有书中所描绘的那样壮观,只是极为普通的一处人造景观,用大大小小的石头垒砌出的一汪清水池。
水池中养着几条金鱼,上次来看时还有五条,这会却只剩下三条了。
不过没有书中那样壮观也是对的——怪谈规则上是要黑猫带领着穿过一扇看不见的门,才能瞧见那片可以在愿望实现后看到真实年龄的池塘。
做完这些,他在神社院中靠墙的某个角落席地坐下,打开便当吃起午饭。
由母亲在早上做好的饭菜,到了现在怎样都已经凉了,但因为走了一上午的山路,吃着比平时还要对胃口些。
他动作随意地大快朵颐,刚才递给他绘马和御神签的年轻女人坐在窗口前盯着他看。
直到看他把便当盒里的饭菜吃完,收起便当盒,重新绑进布里,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社务所后面用竹篱单独围起的小院喊了一声。
“奶奶,该吃饭了呀——”
女人的声音落在僻静的山间神社中,凸显得格外清澈好听。实际是偏软的嗓音,倘若是在喧嚣的场所里,就显得微不足道起来,同样喊上七八声都可能淹没在人群里,得不到应答。
“抱歉!我离开一会儿……”
这句是对雁说的。
他暗自思忖,兴许是瞧出自己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意愿,遵着自己巫女的身份说的一句客套话。
“没事没事。”他也不好不作回答,只好这样说。
“就一会儿!”
女人发自内心地笑了,又接着说。
“让我同奶奶吃完了饭就回来!”
“怎样都行……”
猜测落空,他便琢磨不透了,险些因为女人突然的一笑慌了神。
虽说林林总总已经来过了几十次,但像这样和年轻女人聊天却还是头一遭。
之前最多的交流也就只是教他参拜的动作和抽到什么样的签该怎么处理才好。
连女人的姓氏都不曾问过。
巫女离开了社务所的窗口后,神社院里明面上就只剩下了他和窝在石柱上打盹的黑猫。
他盯着黑猫发呆,在脑海中构想花咲现在正处在怎样的情形中——是否还躺在手术台上、又会要遭受怎样的痛苦和折磨、能否顺利将癌症的祸根彻底清除、他在神社中许的愿望又是否能够给予哪怕一星半点的帮助……
想到最后,心中难免升起些许什么也做不了的无力感。
再想到眼前的黑猫也是那年轻女人的人家在城里找来的,愈发觉得今天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他唯一对正在饱受病痛折磨的花咲所做的事,就只有离别前的那段对白了。
现在身处鸟取乡下某个破落神社的他,或许更应该祈祷自己当时所说的一番话能让花咲在做手术时多一分安心也说不定……
他就这般任凭杂草般的思绪无边蔓延,望着那只从城里来的黑猫出神。
连巫女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他身边都恍然不知。
直到穿着巫女服的女人在旁边坐下时不慎碰到便当盒,发出当当的一阵响声,才激灵一下缓过神来。